沈竹晞在黑暗中不可见地蹙紧眉头,手指下移,摸到一截黑色的长发。他手指一动,发觉那人腕间有一连串的镯子和链饰,串在一起,而那人手腕莹润柔滑,竟仿佛是个女子。
他手下微微放松了些,语调也平稳许多:“你是这里的人?你告诉我怎么出去,我不杀你。”
看那女子还在无休无止地低声哭泣,甚至声音愈来愈大,沈竹晞有些不耐烦,拂袖过去胡乱在她脸上一抹:“好了好了,给你擦了眼泪,不要哭了。”
那女子果真停止了哭声,只是声音还在剧烈的颤抖,一字一字地说:“公子,我带你出去。”
沈竹晞听她说的是“我带你出去”,而不是“我告诉你怎样出去”,不禁大皱眉头。这女子听声音很年轻,到底是什么人,居然孤身一人待在灵堂的棺材里。
他不愿与来路不明的人一道同行,刚准备提刀逼问她出去的方法,忽然感觉到远方喧嚣的人声又至,有几个气息沉稳的,想来也是厉害人物。
“画颐出嫁前当然是要来祭拜先祖的。”脆生生的女声隔着风中隐约传来,居然是要出嫁的史家幼女一行来祭拜灵堂的。
沈竹晞眉头紧蹙,听见旁边那女子又说:“公子跟我走,现在还来得及,再迟一步他们就来了——靖晏少将也在。”
沈竹晞心一横,顺着她的指点一刀劈开棺材下面的木板,拉着她长身跳入。在空中下坠了约有十来息,骨碌碌地滚落在地,眼前已有了亮光,从掩映草木间横透过来。
“这里就是史府后面的一条街。”那女子说道,“谢谢你带我出来。”
沈竹晞惦念着去找阿槿,一拱手:“告辞。”他刚起身,衣袂却被那女子用力拽住,忍不住微微皱眉,啪地扔了一袋紫锦贝到对方手中,“姑娘,我还有事,你拿去花。”
然而,出乎预料的是,那女子并没有接钱袋,只有略有顾忌地回望了一眼史府的方向,更加抓紧他衣袖:“公子,你得帮帮我。”
沈竹晞用力一挣,仍然没有挣脱她的手,有些恼怒:“姑娘,我与你素不相识,若是平日我帮一帮你也就算了,可我现在这里有人命关天的大事。”
他满以为那女子会听了放手,孰料,她抬头看了一眼,眼神里半点退却的意味也没有:“我这也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她自报家门:“我是史画颐。”
这是京城颇负盛名的酒楼朱紫楼,在来往史府的必经之路上。里面的一间厢房中,沈竹晞坐下随意点了些吃食,看着对面狼吞虎咽、毫无形象的少女,陷入沉思。
她穿一件明黄右衽短衣,下面是霜色长裙,臂上带着一连串玉环臂钏,抬手夹菜时叮当作响,她颈间戴着一串点翠漆蓝璎珞,璎珞上缀着的名贵石头品种繁多,宛似星辰遍布。
——确实像是富贵高门出来的女子。
她自称是史家幼女史画颐,那先前来祭祀的那个是谁?明日就是摽梅之期,她怎么会一个人躲在灵堂的棺材里,还好像许多日没吃东西的模样?
沈竹晞心下微起怜意,知道其中必有隐情,推了盏茶到她面前:“姑娘,慢点吃。”
史画颐抬头看他一眼,看他面具下的眸光微微闪动,似乎在思量着什么,忍不住说:“我真的是史画颐!公子,你要信我!”
“先前那个怎么回事?”沈竹晞眼看对方吃得差不多了,开始发问。
史画颐微微迟疑一下:“公子能揭下面具让我看看吗?接下来这件事”,她顿了顿,“很重要。”
“二公子?”眼看着他摘下面具,史画颐动了动唇嗫嚅了半天,才抬高声音喃喃地念出这个称呼。幸好这是单间,外面无人察觉到她的失态。
史画颐全身颤抖,显然激动已极,忽然不管不顾地扯住他衣襟,]被沈竹晞不露痕迹地躲开。她撇撇嘴又像要哭的样子:“二公子,你不记得我了吗?”
沈竹晞微微一怔——这一路来,多半是称呼他为“撷霜君”的,只有云袖曾喊过一声二公子。他听人说起过,自己从前在京城周家时,因为排行第二,所以被这样称呼。
莫非面前的这个史画颐,是自己年少时的旧相识?
沈竹晞不好说是,也不方便承认自己确实不记得了来打击她,只好平平淡淡地一言揭过:“好了,我相信你就是了。”
他问道:“说起来,史姑娘,你明天就要出嫁了,为什么会躲在这里?”
史画颐抹了把眼泪,声音娇柔细弱:“二公子,我不想嫁给那个靖晏少将,我和侍女串通好了,她替我出嫁,我准备在棺材里避一阵,等风头过了就出去。”
“你若不想嫁,和你父亲说一声就是,何必出此下策?”沈竹晞微微蹙眉,她一介弱女子穿着华贵的衣衫在外面奔波,武功又不高,看这样子,一时半会儿是回不去了,在即将到来的乱世里不知道要怎么保全自己活下去。
“我父亲,我父亲……他一直对我很好,可现在简直是个怪物。”沈竹晞的话仿佛什么不知名的开关,史画颐哭出声来,泪水淅沥地滴落在酒杯里,漾起小小的涟漪。
她说:“史孤光害死了我娘。”
“他近来一直沉疴甚重,卧病在床,药医谷的林谷主来看,说他是中毒了,一时半会儿无法解,只能慢慢拔出。可是——”史画颐手指紧按住桌面,声音中有激烈的情绪翻腾,“他居然让府里的武士强迫林谷主,施展以命换命的手法,逼我娘替他吸出毒。”
“我娘身子弱,被史孤光这样一折腾,当晚就毒发去了,对外密不发丧,只说夫人回娘家云游。”史画颐微微颤抖着叙述如此惨烈的场景,“史孤光生怕我娘的尸体也带毒,居然将她挫骨扬灰,连死去都不让她安眠!”
沈竹晞猛地打了个冷颤,一时静默住了,听到史画颐续道:“我真矛盾,史孤光对我是真的好,不是流于形式的,我看得出来,他从来不舍得打我骂我给我的都是最好的。可是,可是……他做了这样的事,对我再好也没有用!”
“不过,我在出来的前一晚去书房拿盘缠,确实听到一些内容。”史画颐压低声音,有些烦躁地敲打着桌子,神色不耐,“我以为史孤光只是私德有亏,没想到啊,国难当头,他居然能做出这种事来。”
沈竹晞听到“国难当头”,倏然一惊,难道史孤光已经知道隐族入侵的事了?他是什么反应?
史画颐讲述道:“我那日躲在书房的暗门后面,恰巧听见他们谈话——有几个黑衣人进来向史孤光禀告说,他们已经来了。”
“我不知道他们是谁,就听见史孤光冷笑道,南离守军那么多人,还挡不住区区隐族的一支千人队吗?然后他看了黑衣人呈上来的战报,面色没有半点波动,只是冷冷道,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不允许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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