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氏已经得了女儿回来的消息,要不是顾忌宋安如没走,这半天早就迎了出来。
梅大嫂子想叫母女俩好好说说体己话,等明月一进屋,便拽住了小尾巴一样的隋明城,道:“少当家,咱们去给你姐烧洗澡水,顺便看看晚上吃什么。”
隋明城痛快应道:“好,我要吃冰糖肘子。”跟着梅大嫂子往厨上去了。
没等明月问安,江氏便红着眼睛一把将她拉住,左看右看方才放下心来,叫她坐在自己身边,道:“快跟娘说说,这趟出门可还顺利,那些寨丁有没有阳奉阴违,给你气受?”
明月解了斗篷,偎在江氏怀里,仰脸笑道:“您又不是不知道七当家那人,这一路只有贺老给他气受的份。”
凑得近了,明月瞥见江氏发际间几根银丝,心中一跳:不过半月不见,江氏又见老了不少,再看旁边桌案上搁着的经书,心底泛起一阵锐痛。
她有心劝慰,又怕越劝越糟,话到嘴边转了几转,柔声道:“娘啊,这次我在昌临买了好些书,都是游记传奇之类,一会儿拿来,您先看着解解闷。”
买书的时候明月就抱着这个想法。
游记里写的都是山川美景,传奇话本她也一一看过,确保里面没有会触动娘亲愁肠的内容。
暂时只能先这样,如果江氏看完了有什么向往的地方,明月便想办法陪她亲临其境去看看,总比她闷在屋里看经书强。
虽然还有个宋安如在那里添堵,江氏却觉着只要看到女儿心里就舒坦了不少,眉目舒展,笑眯眯地道:“你这丫头,又买这些闲书,贺老先生没念叨?”
明月嘻嘻一笑,避而未答。
江氏这才回归正题:“那个宋安如,你搭理她做什么?和这种寡廉鲜耻的人争吵有失身份,叫她受些冷待,自己走了就是。”
明月点头答应:“行,娘你放心吧,我有数。”
江氏慈爱地看着女儿,明月从小就主意正,这一点随她,又比她更加聪明好学,尤其七年前出了那码事之后,仿佛一夜间长大,会不动声色地体贴关心自己这个当娘的。
江氏有时候自我安慰,老天爷赐给她这么出色的孩子,是不是说明她年少时的冲动决定并非一无是处,蠢成一个笑话?
隋凤那个混账是指望不上了,她这当娘的可得为女儿的将来好好打算。
想到这里,江氏眼中浮上笑意,同明月道:“那你赶快去洗澡换身衣裳,把那女人打发走了,过来陪娘吃晚饭,我有好消息要告诉你。”
明月跳起来便要向外去,走了两步又退回来,好奇追问:“先说说什么好消息?”
江氏不由忍俊:“今年咱们给你外祖父那边送去的年礼没有被退回来,他们收下了。”
明月目光微闪,脸上笑容未减,心里却是淡了。
娘亲江氏出身安兴江家,家族自诩52书库,在邺州算是小有名气。
明月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外祖家那边的人。
小时候她也曾好奇打听过,那时候她爹娘还没有两相生厌,隋凤以一种满不在乎的口吻道:“你外公恨我拐带你娘,叫他们脸上无光,出门抬不起头来,巴不得咱们一家统统死了干净,乖宝贝儿,别问了,你只当没有外公外婆。”
话是这么说,从金汤寨建成,逢年过节江氏都打发人悄悄往安兴送礼,隋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不知道。
只是前些年江家不要说收下,连门都不让进。
看着江氏这般开心,明月不忍泼她冷水,暗忖:“您高兴就好,说不定真是我想多了,以小人之心度人家君子之腹。”
这世间哪能人人都像宋姑娘?
宋安如这会儿后悔得要死。
这小丫鬟就跟有洁癖似的收拾起来没完,叫她真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都说从房间的摆设能看出主人的性格,她此刻呆的这间屋子兼着厅堂和书房,从布置看,很难相信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在用。
桌椅书柜都是松木打造,所以屋子里飘着的不是脂粉香而是松香。
书柜贴墙而立,说真的,这么大的书柜,宋安如就只在自家放账本的仓库和祖父的书房里见过。
书柜里面那大大小小的格子几乎全都放满了书,宋安如粗略估算了一下,怕不得有两三百册,这叫她不由有些心里发虚。
一来书是稀罕东西,这年头,家里趁个十几本书就可以腆着脸吹嘘自己是诗书传家了,这一屋子书可值不少钱,怪不得不让下人进来呢。
再者,隋明月才多大,若竟已经读过这么多书,那得多难对付?
她这么一眼接一眼地打量,很快又看出点端倪来,这么多书放在那里,有大有小,有厚有薄,装订不同,材质不同,可看上去硬是整齐有序,丝毫也不凌乱。
不但是那些书,就连屋子里的小摆设也都排着队,像是正等待检阅的士兵……
宋安如盯着书柜瞅个不停,到将铃铛紧张得要命,心里直犯嘀咕:“这宋姑娘该不会是干坐着无聊,想拿书看吧?”
那些书大多都是写鬼神精怪才子佳人的话本,难为小姐搜罗得这么齐全,这屋子平时也没有外人来,但铃铛还清楚记得那次贺老先生的反应。
他指着小姐哆嗦了半天,老脸都涨得通红,连声道:“怎得这么多艳……闲书,你爹娘也不管管?”
再见寥寥几本正经做学问的书淹没在众多话本中,更是差点晕过去,真正的痛心疾首。
铃铛虽不觉得自家小姐有错,可也不想在宋安如面前露底,讪笑道:“这些书都是小姐的宝贝,不许旁人乱动的。”
宋安如露出了然之色,连连点头。
她想也是,一个会把东西收拾得如此整齐的人,怕是很难相与。
不想引起对方误会,她连忙转过头,去打量挂在墙上的中堂。
细看那中堂亦有些古怪,上头的字宋安如都认得,写的是一首诗:春秋几醉醒,文章最憎命,江山任驱驰,生死与功名。
字迹枯瘦,一股苍桑孤寂之感透纸而来。
看落款提字的人是贺翰德,也不知道这姓贺的是什么人。
四句诗的结尾处乍一看好像墨迹晕开了一片,细端详之下,宋安如才发现那块墨痕浓淡相宜,线条流畅,依稀像是匹跑远了的马。
马背上只余一个模糊的背影,看不清楚是男是女。
借着晕黄的灯光看画十分费眼睛,只盯了一小会儿,宋安如就觉着两眼酸痛,虽然觉着这幅字画颇有意思,还是挪开了目光。
“咦,隋姑娘会吹箫啊?”她注意到中堂斜下方的墙壁上悬着一根竹箫。
铃铛若有深意地回答:“我家小姐会的可多了,她最厉害的不是吹箫,而是射箭。拿起弓来百步之内瞄都不用瞄,嗖,一箭穿心!”
宋安如身上一阵发凉,愈发不自在。
这小丫头明显带有恶意,到现在连杯茶水都没给她倒,隋明月年纪那么小,擅长射箭什么的多半是吹牛,但这话恐吓的意味可太明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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