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面前,我生平第一次觉得酒馆里乱哄哄的,划拳声和叫骂声不绝于耳,这些都是我平日里毫不在乎的,此刻却因此而脸红。她没有任何声息,低着头,但一个男人还是捉住她手腕。
那男人毫不客气地嘲笑她的脸,我的拳头于是招呼到他的鼻梁上,他已经醉了,我把他踢出酒馆,他就在土里睡着了。回头望向店里,见她倚在门首,看着倒地就睡的那人掩口笑。当她眼光落在我脸上时惊呼:“是你!”
“你还记得我。”我对她笑道。“母鸟回巢后没有丢下那些雏鸟不管,你们可以放心了。”
“我知道的,我们重新回去看过了。”
“怎么自己出来沽酒?不是每个月都有人送进许府里吗?”我问,不太敢看她的脸,怕自己表情有异,伤了她。
“你怎么知道我在哪个府里?”
“因为那个有人,正是小人。”
“这酒是为阿翁买的,我今日回到家中看他。”
我想问她一些许家女儿的事,但始终开不了口,最后只问道:“你自小就到许家去了吗?”
“命不好,也只能自小就与人家奴仆了。不过好在女公子待我很好,我们都没了阿母,这些年,也算是相依为命。”
“我见你家主母很是厉害,亡人撇下的女儿在她手下过活,怕也不容易。”
“女公子自先主母亡故后,虽还有父亲和三位兄长,但主人公务繁忙,公子们又都在太学读书,都是常年来往在长安城内的。她也就一直没有什么亲人看顾,自有了继母后,连堂屋也不太能进去。衣食起居都由乳母和亡母留下的侍女照料,继母虽然并未对她过于苛待,但也总不与她亲近。女公子也不喜针线,终日就只是读书,总盼着能外出游玩,那日好不容易才出来的。”她说着,像是想起那天的事来,忍不住低头笑了。
“多谢你了。”她走出几步后,又回过头来说,眼里仍旧带着笑意。
下一次,我到少陵原去送酒时,在许府树荫下的凉地里,将酒桶里的酒分进酒坛子,用黄泥把酒坛子和盖子间的缝封实,再用草纸盖上时,隐隐听见有女孩子的声音在说:“就是他了,你还认得他么?”
暂且停了手里的活计,扭过头去看,只见其中一个拉着另一个的衣袖疾走开了的背影,衣裙翩翩的,像是蝴蝶。
当一曲终了,我睁开眼,就看见了寿昌公主,她真真切切的端坐在枝叶婆娑的绿树下,浅笑着,眉眼弯弯,山风很轻地抚着她的发。
第一次,在弹完这首曲子后,不是若有所失。
☆、山中岁月
寿昌公主此后多与林虑相伴,听说林虑一向喜怒无常,冷酷暴虐,让人望而生畏。但她却待寿昌公主很好,似乎当真把她当作妹妹,这有些反常。山匪们一面疑惑不解,一面又对寿昌公主毕恭毕敬。
原君游已知道孔阳,那个他可怜的孩子,就是云台山的大首领。但他生性爽朗,并不如何介意,反倒夸孔阳识得大义,虽为匪首之子,但不同流合污,还晓得要逃出贼窝去做个良民。
我心道,孔阳哪里大义凛然了,不过是知道自己难以服众,怕被这群父亲留下的悍匪杀掉罢了。
对于入匪窝一事,原君游终究是引以为耻。据他说,他那道德高尚的父亲自朱温废唐哀帝自立,建国大梁后,虽久居汴州城,却未曾有一日北向而坐,以示不臣于朱梁。
原君游以为,自己若是与匪类为伍,绝对沾污了父母遗体。我十分不解,既然老子对梁国不臣,儿子和山匪一起造反难道不是正好?再说,他那父亲大人为官时明明恶名在外,搜刮地皮,贪赃枉法的事儿没少干,怎么大唐一亡就忽然讲究起气节来,奇也怪哉。
却听原君游如是说:“父亲教我气节。我一生冻死,饿死,也决不做梁国的官,也不去做土匪强盗,更不去为那些趁乱犯我中华的蛮夷效力。”有些迂了,不过因为是少年人说出来的,倒也不好去取笑。
既然从未真心想过入伙,原君游对分派下的事务自然并不如何挂怀。他一心想着逃跑,而且定要带上我,寿昌公主和孔阳一起。但既然有女人和孩子的拖累,山匪防得又紧,自然没有什么机会。原君游也只好望山兴叹,整日陪着我采药,好一面说话,一面苦中作乐,赏风吟月。行走在山水间,兴起时或是长啸,或是高歌。我忽然想起了景川,与他在北山的日子,似乎也是如此惬意。日子一久,原君游心中愁闷也日渐消散。
那时节,孔阳就像是只小兽,固执而沉默地紧紧跟在原君游身后。等原君游偶尔想起他来,回过头去看他,就可以高兴上半天。倒也很容易满足。
不过我不知道原君游是怎样想的,只知道天下大半的哥哥都不会喜欢比自己小了很多岁的弟弟整天黏在自己身后。从这一点上来看,原君游脾气确实很好。他无事时就兴致勃勃地教孔阳读书,挑块光洁的石头坐下,晒着太阳,持着原本被抢来引火的书,抑扬顿挫的念着:“圣人已死,则大盗不起,天下平而无故矣……”
虽是与山匪处在一起,但日子也并不难熬,那些五大三粗的汉子成天打打杀杀是不假,但为人还都不赖,除了一个。穆厉恨我。
近日听说他病了,病得不轻,我疑心是给气的。他自然是硬挺着,死活不愿我医治。可惜没能挺到底,还是让他手下兄弟抬到了药王洞。
“是旧疾又犯了,看来这些年你没好好听我的话服药保养。”我为他诊断后叹道。
“听话,哼!谁会放心听个屠夫的话。”他冷笑,脸色铁青。
“我自然也算是屠夫,将来必入阿鼻地狱受苦的,可你又何尝不是?”我拨开他的眼睑,去查看他的瞳孔,也不管他眼中的怒火都快喷出来了。
“另外两个呢,他们过得如何?”我问。
“我早把他们都杀了。”穆厉冷冷道。
“早该想到的。”我的手一颤,苦笑道。“那么,你并非我原来所想的,要为同伴报仇,而是要杀掉知道那件事的最后一个人。你的廉耻心又回来了么?这倒也挺好。”
“你给我闭嘴!”穆厉听了我这话大怒,厉声命手下将他抬走。我也不着恼,抓了药,交给他的从人,交待了如何煎服也就罢了。原君游一直在一旁兴致勃勃地看着我治病,此时偷偷凑到我耳边,问我与穆厉究竟有何旧怨。
我没有回答他,这确实让人无法开口,不怪穆厉想将所有知情人都杀掉。原君游见我不说,也就乖乖闭嘴不再问。可是当年的事,即便所有的人都不再问,被彻底忘掉,它还是确确实实的存在过,存在着,嘲笑还活着的我与穆历。
记得六年前,许多的人都在从烽烟不休的北方大地上朝着我家乡的方向走,去寻能活命的安定日子。但只为一个不甚分明的梦境,我选了相反的方向。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虽早已对离了金陵后,一路所见仍是我难以想象的。从最后一家邸店中所买的干粮吃光后,我靠草根和树皮熬了许多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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