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安静端坐在佳肴、烈酒、箫管弦歌之间,低垂着眼眸,似乎与眼前这场盛宴无关。
一个醉得太厉害的肥胖男人却忽然弃了怀里娇媚的女人,走上前去,用夸张过了头的姿势对许家女儿行了一礼,扬声唱道:“凤兮凤兮,翩翩北来。草木青青,佳筵既张。梧桐华矣,竹实美兮。云何不乐?云何不歌?”
此歌一止,满座的人都停了嬉笑,一起望着她,意即要她和歌。可以听见她唱歌了,我呆呆想着。可她垂首蹙眉,轻轻摇了头。我见她摇头,也跟着摇头,心下微微失望。
一个瘦而且高的红衣男子似乎是席上酒吏,见她拒绝,便掷下一大觥酒来:“既对不出,就要受罚。”她依旧只是摇头,众人又都道:“不喝不行。”她也只能皱着眉头饮下了那酒,咳嗽起来,原本苍白的脸蛋瞬时染上了酡红。
我疑心她那小脑袋瓜里的确空空荡荡才无言以对,想起那些在夫子面前背不出文章的岁月,十分感同身受。真愿此刻草地上裂开条缝,然后我抓住了她的手,与她一道跳进去,永世永世不出来,不见人。
“多谢众君厚意,赐我佳筵,只是终无歌以对,酒已饮尽,告辞。”许家女儿把双目望着酒吏,一手持杯,一手轻拂衣袖,杯口转朝下,以示杯中物已尽。
“何必就走,有位贵人或许马上就来,我们不过是想请女公子与他见上一面。绝无恶意。”
“既非相知,更非故人,何必相见?”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人生难得几个新相知,又有今春之宴,今夕之缘,女公子更该与他相见。毕竟春日未尽,杯中还会再有新酒。”
我遥遥望见她默然片刻,重新坐回席上,暗叹这女孩实在笨嘴拙舌,唱也唱不过这群纨绔子,说也说不过,各色手段俱无,只是一味任人摆布。
“你在偷瞧些什么呢?”耳畔忽然响起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那声音极轻,仿佛什么也不愿惊动。
我回过头去,看见那人戴着一副威风凛凛的恶鬼面具,这令我想起湘楚之地的巫师,想起他们佩戴香草,披散头发,狂舞在咒语与祭词之间,面具在夜色与火光之间忽隐忽现,愈发狰狞。一惊之下,向后急退两步,却立时被他扯住衣袖。
“哈哈哈,莫怕莫怕,我是人。”他笑起来,笑声清而郎,带着三分得意。
“你这面具,真是稀奇。”
“这是我亲自制的,仿着古画上蚩尤的脸。”
“大白日的,为何要戴上这样一副鬼东西?也不怕吓坏小孩子。”
“只因我生得太过丑陋,若不戴面具,更吓人了。”
“若是为了好看,这面具为何不描画成仙女模样?”
“坏主意,若有人被这仙女面孔迷了眼,我再揭下这面具,他还不得心死如灰。”
“你想得倒是周到。”
“我一向周到。你瞧,这宴中许多女子,哪一个生得最美?”他将手搭在我肩上,眼角余光里,那手简直比女人的手还要修长细嫩。
“自然是那位端坐在上首的白衣女子。”我说。
“好眼光。与我去同佳人搭个话如何?”
“并未与席中人相识,又无人邀请,贸然闯进去,未免太过失礼。”
“我邀你去。瞧你这手指头,想必是精于琴道,来为我弹琴,如何?”我可怜兮兮的爪子被他抓住,扯到那副恶鬼面具前,仔细看。
“你邀我去?你是?”我顿时浑身不自在起来。
“此间主人。”他答道。听闻此言,我才惊觉在他身后不远处,无声无息立着十多个灰衣袖手的仆僮。
他不由分说,携了我的手大踏步走朝前去,席上众人见了他都一正衣冠,起身见礼。
“适才因逢父亲召唤,暂且失陪了。不过,这一去倒是有个意外之喜。这是在下新结交的朋友——”
“我与你明明素不相识,哪里算是朋友?”不知这人究竟打了什么鬼算盘,于是不识抬举地挣脱他的手。
“我说你是,你就是了。”他抬起头来,饶有兴致地,用他藏在面具后的双眼审视我。在他目光之下,我被一种一生从未有过的心绪所困扰。
“在下霍羽,字为仪。”我认了命,与席上众人见礼,并默默将这古怪的家伙称为蚩尤公子。
“我这朋友,颇精于琴道,今日就请他为大家奏一曲助兴。”蚩尤随即高声道,不容我多言。
早有仆僮取了一把好琴过来,我以为要奏古琴,应当是对着知己好友或松间明月,而不可以拿到酒席间助兴,让原本与清泉为偶的琴音染上酒味,或者令酒徒在兴致高涨之时硬耐下性子听琴,都是败兴,可谓两相辜负。可还是不忍令那新交的朋友失望,只好坐下,信手弹起琴来,一曲终了,满堂只是喝彩。
我疑心那些喝彩的贵族男女之中,有一半仅是出于礼节,一半的一半仅是从众,剩下的几人里,大约有仔细听了琴音而并不觉得高明的,然而不屑说破。又有那么几人,竟是真的以为我弹得好。无论如何,扫兴的琴事总算完了,可以喝酒了。
满堂欢畅,面前盛满佳酿,我有心去饮,然而入口无味。大约是因为高高端坐在上首那一对男女。蚩尤公子喝的高兴了,就亲自斟了满满一杯酒去喂身旁的许家女儿喝,那小美人不理他。他讨了没趣,立时拔出腰间佩剑。
众人吃了一惊,以为他这就要砍人。许家女儿一张俊俏小脸也吓得煞白,咬着薄薄的小嘴唇发抖。哪知他剑峰一转,下了场,为众人舞剑。
我松下一口气,便端起酒轻啜一口压压惊。再看许家女儿,见她也端了酒杯,缓缓吐出一口气,然后眼波流转,瞧见了我。
我不敢瞧她,只好去瞧那戴面具的舞剑,见他身形俊逸,体态风流,衣饰华美。暗暗想到,天神也不过如此了,可惜他脸上一副狰狞的恶鬼面具,说自己是蚩尤。
他苍白的指节握着剑柄,我细细瞧去,瞧了多时,终于看清那剑柄上是镶了三颗蓝宝石,碧森森的,带了点贵气,又捎了些点寒气。
他舞到我身边,一把将刚斟满的酒杯夺去,仰起脖子,一饮而尽,又将杯子重重掷下。
我微觉不妥,犹豫道:“这杯子我用过了。”
“无妨,霍兄琴艺实在比不才预料得更好,佩服,佩服。”
“这事尊驾做得可不周到,贸然弹奏,方才差点出了差错。”
“出了差错又如何,有我在,谁敢说霍兄你半个不好?”
“我身份太低,恐怕不能与你称兄道弟。”
“你这般想,大可不必。我交朋友,向来不问身份高低,反正又不可能比我尊贵。”
“呵,但真没人比你尊贵?”难道你是皇帝不成,好大的口气。
“论亲戚的时候有。不过我亲戚虽多,却不常与他们见面,倒也落得清静。”他随口言道。然后我明白了面前这人恐怕是出身皇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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