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的人沉默下来,或许我的唐突惹她生气了,的确太无礼了。不知我被推出午门斩首时原君游这少年侠客是否会赶来喊一句刀下留人,却忽然想起他还被绑在马背上。周围很静,我心如死灰地立在珍珠帘外,等着。
“你的声音,很像我一位故人。”过了许久,听她轻声说道。
“荣幸之至,那么,殿下看在那位故人面上,能否给草民一次施展医术的机会?”
“这可不行,如果你治不好我,圣上怪罪下来,要杀你,我可没办法。”
“在下行医多年,自认并非泛泛之辈,应当不会被陛下怪罪。”
“你年纪不大,口气却不小。”
“不仅口气不小,医术也不差。”
“你方才说,我的性命不在天,言下之意,是在你手中了。”
“请公主恕罪。”
“你无罪,我信你一次。”
这位生病的公主,似乎多少还是有些不凡之处,只是也不知是否貌美,我想仔细看看她。
却听她吩咐宫娥道:“将幔子放下来,我如今蓬头垢面,不愿见生人。”
两旁的宫女终于缓缓拨开珠帘。
她床榻上垂着鹅黄的帷幔,柔若无骨的手自薄纱中露出,置在一方软垫上,白皙得如同凝结着霜雪。腕上覆着一面方巾,隔着方巾,我为她诊脉。隐隐感到她肌肤的凉意。多少年了,第一次遇见有人身体如我一般冰冷。
她的脉息很弱,已然病得不轻。上天给了她高贵的出身,却又给了她一身病痛。或许真是祖先的罪应在了她身上,这是理所当然的,毕竟她的吃穿,宫殿,仆役与医药也尽皆来自父辈福泽。
她所患之病令我更可惜景川的死,我们在山中曾不止一次探讨过这一颇为罕见的绝症。对此症下药,他其实远强于我。可他终究还是死在自己的仁心和迂腐之下,当然,更是死在朱梁皇权之下。
我开了药方,未尽平生所学。
走出宫门时,夕照正镀上宫墙与雕甍。我恋恋不舍地回头看看,觉得身后其实是一座很辉煌的坟墓,很适合埋葬那一位尊贵而且声音动人的公主。
原君游守在宫门外,看到我,笑吟吟地迎上来。
“你运气还算不错,竟活着走了出来。”
“你也不错,竟挣脱了绳子。”
“那一根小小的绳子能奈我何,倒是兄台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客套话少说,既然挣脱了绳子,怎么不回去大战三百回合?”
原君游对我忽然格外客气,以他的脾性,我知道既不会是因为我治好了他的胳膊,也不是他为了一句话置我与险境而感到愧疚,更不是因为我能进到宫中去跟天家攀上关系。我断定,他有求于我,果然。
“打人哪有救人要紧,兄台医术不错,能否随在下去瞧瞧一位朋友?”
“自然可以,也不知谁竟如此荣幸,能让少侠挂怀。”
“我的一位红颜知己。”
“红颜知己,你的?”
“这是自然,若没几个红颜知己,哪能算是大侠?”
于是,我就被他拖到了汴州城的烟花柳巷。一提红颜知己,我就知道准得来这样的地方。不论文人雅士还是江湖侠客,红颜知己多半都是风尘女子,自古文人侠士多下流。
原君游的红颜知己是一位名妓,绾云楼的头牌莲若。原君游像醉酒一般拖着我跑得跌跌撞撞,在宽宽的长廊里却几乎撞上个身材瘦削的男子。最后连门都没敲,直接闯进了莲若的房间。
莲若的房间自然不及寿昌公主的宫殿那样奢华而雅致,但却弥漫着一股颓靡与香艳,令人沉醉。
☆、莲若
有个美人在房中抚琴,面容有些憔悴,恰如一朵受了凉风的牡丹。见我和原君游冒冒失失闯了进来,她既不惊讶也不嗔怒,轻咳两声,有些慵懒地起身见礼,而后嫣然一笑,向我身旁的原君游柔声道:“原郎,这位是?”
“他就是我给你找的大夫。”原君游拍了拍我肩膀,对莲若一笑,那笑容竟有些腼腆,活像个乖孙子。
“有劳郎君。”莲若对他一笑,笑得温婉又妩媚。而后一双妙目流转到我这俗子身上,轻启朱唇:“看先生年纪与通身的气派,倒更像一位书生。”
我望着她盛开在清晨时花朵般容颜,忽然记起刚踏入汴州城时听见的歌谣。
“有位佳人,面若牡丹,眉似新月。若问她住何处,明月湖畔,朱楼之中。
……
有位佳人,衣裳如云,环佩如刀。若问她住何处,明月湖畔,朱楼之中。
……
远来之人,奉千金明珠,千金文章,千金……”
“小娘子莫不是看在下并非白发苍苍的老叟,便觉在下医术不精?”我笑道,将头低下,不敢去看她的眼,怕魂被勾去。
“先生说笑了,先生既气度不凡,想必医术也必然不凡。”
“倒也过奖了,在下就是个寻常郎中,混口饭吃而已。”
“莲若,你放心,他医术可好了,我这胳膊就是被他治好的,他可是刚从皇宫里出来,给公主瞧过病。我可不会随便找个江湖郎中唬弄你。”原君游在旁边倒是着急了,狠狠瞪了我几眼,原来道理他也不是不明白。
“原来您就是今天揭了皇榜的年轻大夫,失敬失敬。莲若一介风尘女子,实在是劳烦大夫了,咳咳,咳……”
莲若说着咳嗽起来,直咳出血来。我接过她手中的丝帕,见上面为纯血鲜红,为莲若把脉过后,我问:“可是发病较急,初起时伴发热恶寒等症。”莲若点头。我道,“此为风寒袭肺致肺络受损,肺气上逆,血溢气道。宜疏风散寒,宁络止血,选金肺草散加减,无大碍。”
莲若低眉道:“幼时听人说,年少咳血,终为不祥,当真无大碍吗?莲若命薄,只怕无寿。”
“若遵医嘱,便无大碍。记得我年少时,一心想早日做个天下皆知的名医,读医书读得紧了,又不知保养,也时常咳血。给人看见了,便被说,年纪轻轻的,就要死了,不也生龙活虎活到现在。”我劝莲若道,心里寻思着,做我的病人,不是那么容易死。
正说话间,一名醉汉跌跌撞撞闯了进来,口中呼着莲若的名字,接着吐出一堆秽物,臭气熏天。立马有两名龟奴冲过来,一面向莲若赔罪,一面就要架起这醉汉将他扔出去。
莲若微微一笑,扬手止住两名龟奴,轻移莲步,款款走到那醉汉身畔,先用丝巾为他轻轻拭去嘴角污渍,又将绛唇凑在他耳边低语,而后令龟奴将人放开。
我不知莲若究竟对那醉汉说了什么,仿佛摄了他心魄。他不闹了,也不醉了,却仿佛跌进梦境,眼神呆滞,也不要人扶,就这么梦游一般地走了出去。
我猜莲若同大多数花魁一般,很有些害人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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