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东升西落了不知几回,又一次睁开眼后,我看见头顶那棵不知名字的树上开了大朵大朵的白花,并不是开花的时节,然而这花开了,花间不见一片绿叶,美得妖异。林虑也看见了,她若有所触,“听人说,我刚出生时,天有异象,一朵彩云掉下来,变成一大群蝴蝶。没想到,死时也会有异象。可我这一生还是一事无成。”
“你不会死。”
“我会死,你也会死,所有人都是要死的。”
“可你不会。”我想起那个被我偷了马的老妖怪,生起了林虑能如他一般长生不死的幻梦。
“那片草结霜了,真像是雪落在上面。我最后一次见阿娘那天,也落了雪。”她眼神迷茫起来,似乎是被大雪遮着,语调是从未有过的温柔,她在眷恋人世。正午的太阳照在我们身上,可被北风吹着,依旧冷。
“清宛,不要走,我是霍羽,我回来了,永生永世都不会再离开你。”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嘶哑,一遍遍哀叹。指望她可怜起我来,再看我一眼,哪怕是看我身旁的石头一眼,看我头顶那棵开花的树一眼。
可她闭了眼,睡容如醉,如神佛般永不再睁眼。
铁石心肠的才是她。她只要自己快活就好,别人受什么苦她知道,可一点也不在乎。她永远不会善心大发,永远只顾自己,心如铁石、冷若冰霜。
这就是我受了那许多年苦去等的命运,浪费了前世今生去追寻的女人,我爱过的一切!
我拥抱着她,那些该死的风还在吹,吹冷了她的手和脸。好在那些风没将她吵醒,她睡得实在太沉。
我守着她,既不想吃,也不想喝,不想睡,也许还想活,可更想陪她一起化掉。
在太阳底下,我睁着眼睛,记起了一切。
我找到了清宛的陵墓,她的墓室恢宏,用油彩绘满了壁画,描述她在王宫之中的生活。我望着画上的乐伎、舞姬、銮舆、宴席、如云的侍从,感到满意。
又看画之外,他们用什么为她殉葬。是那些绘着虫鱼鸟兽的红色漆器中盛着小麦、粟米、稻子、大豆、黄米,我不明白,为什么还有莲子。金杯银碗中又是烧制成熟又马上腐坏的珍禽异兽,一层层绫罗制成的常服礼服、夏衣冬装堆积着。金器、铜器、玉器、陶俑、书简塞满剩下的角落。
清宛生前大概生活得很富贵快乐,我放下心来,她被他照顾得很好,虽然早逝。
又想道清宛若嫁了我,死后不会有这般大排场,也只是一身白衣,薄棺一副,与我合葬在一起,千百年以后,衣裳腐了,木头朽了,我们的骨头烂到一起,这大概也很好。
此刻,清宛的棺椁就在我眼前,马上就能再次拥抱她,我的魂魄与她尸骨合在一起,一种奇异的重逢。
我虚无的躯体,终于进到棺材中去。
空的,空的,一座这样恢弘的坟墓,绘满壁画的墓室里,被无数金银珠玉漆器青铜环绕着,金棺玉椁锁着的银缕玉衣之中并没有她的尸骨,空的!
不,并不是空的,被包裹在这玉衣之中的是一张琴,我们的琴。
可是她呢?她在哪?
她还活着。一丝希冀浮上心头,立刻又断绝。墓室中所有殉葬的尸骨,石刻的神兽,壁画上绘着的人脸和禽鸟,全都在低声讪笑,告诉我,她早已死于非命。
她死前受苦了。
我离开了陵墓,去报复,向那个将她夺走的人。回到淮阳王宫中,在千百间大屋中找到刘钦。高床软枕上,他闭了眼安睡,我进到他梦中去,决定令他此生再无半刻安眠。
刘钦梦中的景色倒是颇为熟悉,他轻裘缓带,脸上戴着恶鬼面具,立在水畔,被群王孙簇拥着。
他回过头来,一眼望见了我,正好,我将做出比那面具还要狰狞的面孔。他却忽然摘下面具,露出温暖和煦的笑容,我看见他又清又亮的眼睛和白色牙齿。他从人群里走了出来,来到我面前,执了我的手,“为仪,你也在这里。来,随我来。”
似乎回到了从前,我竟一时心软,随他去。
“我爱慕那女子,你瞧,她多美。”刘钦在我耳边悄声说,口鼻中炙热气息呼到我脖颈上。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见春日里,清宛眉目如画,衣裳轻薄,立在水的那方。
我弃了刘钦的手,朝清宛走去,身子坠在水里,水漫过我头顶。刘钦的声音从岸上落下来。
“为仪,快回来!为仪,为仪……”
我想浮起来,游到对岸去,可却沉了下去,越沉越深,一直沉到无光无声的深渊里去。只有那一声声“为仪”单调地唤着,像根游丝连结在油彩剥落,布满尘埃的古旧屋宇里,而我是一只肥硕的蜘蛛,悬在游丝上,冷风里摇摇晃晃。
“为仪,为仪。”我从梦境走出来,躺在床上的那人却还在喊。
月光从半开的窗户里照进来,照在他还年轻的脸上,我立在床前,用我鬼魂的双唇说,“我在这里。”
刘钦猛然睁开眼睛,朝我望过来。然后起身,赤足踏在冰冷的地板上,走过来,穿过我,一直走到窗前去,抬头望月亮。原来他并没有望见我。
人因为思念,才会一个人抬头望太久月亮。夜已深了,他在思念谁?我抬头起头来,与他一同望月亮。
☆、思仪
刘钦看完月亮后,并未再次入眠,连一件外衣都没有披上,就赤足走出寝殿,这令他的侍从全部恐惧非常。
他一直走到一间落了锁的库房之外,涩声对看守道:“将门打开。”
“可您早已命人将钥匙融了。”
刘钦扶额,沉声道:“拿剑来。”
他持着剑,亲自将门劈开。库房之中空空荡荡,只是三面墙上挂满了面具,每一副面具都是威武而狰狞,下面钉着共工、项羽这些威武荣耀,可惜全部属于失败者的名字。
刘钦单衣赤足,缓缓走着,在其中一副面具前停下,那面具下的名字是蚩尤。从前我曾不止一次攀上许府墙头,看见清宛坐在秋千上,拿着这面具发呆。等我叫她时,她就将它戴上,对着我张牙舞爪。
刘钦将蚩尤面具取下,拭去灰尘,戴到脸上。他沉默着,独自坐在地板上,一直到天亮。
往窗外看去,今天天气不错,漫天黑云,我又可以出门了,大白日里游荡在淮阳王宫之中,寻找清宛的尸骨和魂魄。
又转悠到了初至此处时躲避日光的梧桐树下,树下蹲着个小女娃儿,大约四岁,或者五岁,身上套着小小白白的孝服。两名宫人侍立在她身后,分别端着盘桂花糕和枣泥糕。那女娃儿用胖乎乎的小手掘开土,将两盘糕饼埋进去,口中念念有词,叽里咕噜说着些什么
第一眼我就知道,这是清宛的女儿。她的眉眼,同我二十五年前遇见的那刚没了母亲的女孩是一模一样。
我爱怜地看着她,我在这世上最爱的两个人的唯一骨血。
她雪白的小脸蛋沾了好些泥,成了只花猫。埋好糕饼之后,她站起来,很乖地让宫人拿着帕子在脸上乱抹一通,又很自觉地伸出一双脏脏的小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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