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皇帝手里的棋子被捏飞,蹦上屋顶,撞到横梁落到地面上,而后跳到炕下没了踪迹。老年人气短,稍微动了怒那气就显得不够。他稍缓一阵,才慢慢缓和下来,闭上眼睛片刻,而后慢慢睁开看着沈翼,“你觉得奸细是谁?”
沈翼在这事上不必多思,都是和姜黎讨论过的,无有答案,是以这会儿摇头,与他说:“末将不知,也无从去猜。末将早年入伍随军就离开了京城,今年才回京,对朝中人物不甚了解。但凭推断,即便真有这奸细,那他怕不是已经死了,就是也离开了,不可能还留在京城。”
老皇帝这便不再说话,眉心蹙成个疙瘩。眉毛里也是灰白掺杂,尾梢稍稍炸开。沈翼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自己壮起了胆子,便试探性地开口,“皇上也认为当年的事有蹊跷?”
他不能说五殿下是被冤枉的,因为冤枉他的人,正是老皇帝自己。谁都有看不清犯错的时候,然要干干脆脆承认自己的错误,却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所以他问那事是不是有蹊跷,不敢多做延伸,也不敢再多问。
老皇帝深呼吸一口气,鼻下胡须微微地颤。他看着沈翼,果不回他的话。他想起当年,自己那时正是病重。在龙榻上躺了好些日子不见好,后来几度陷入过昏迷,所有人都认为他不成了,所有人也都在等着他死,等着变天。而后,他开始跟沈翼说起那段往事。
事情发生的那一日,他也是在龙床上昏迷了半日,然后外头传出他病重危急的消息。也是那一晚,五皇子带兵入宫,厮杀到他的长生殿外,被禁军拦下。那一晚有没有三皇子的存在,他不知道。他猛然从床上睁开眼的那一刻,便是五皇子被擒的那一刻。
皇权是一个不可被人争抢的东西,不管是父子还是兄弟,反目成仇都在一瞬间。那一晚他震怒,强撑着病体治罪相关人等。不听辩解,不听冤屈。虽然五皇子那时也喊,他没有谋反,他只是进宫护驾。可不是当他傻么?好端端地护什么驾?明明是他领兵进宫,被禁军给拦了下来。
后来一直到五皇子被软禁积郁成疾而死,他才真正冷静下来。原本是三个儿子里他最疼爱的一个,也有心扶植他,他为什么要反呢?痛心疾首的同时,老皇上也开始思考五皇子那晚所喊的冤屈。到底是不是被冤枉,他不知道,因而开始派人去查。他的人查找陈铭下落的同时,发现三皇子的人也在查找陈铭的下落。也因此,他便确定下来那晚的事确有蹊跷。但到底是怎么回事,无从知晓。直到之前陈铭被三皇子的人杀害,又有一个人险中活命逃回了京城城南军营,这事儿好像才生出些头绪。
沈翼不解,“可您召我进宫,是在我的人回到军营之前。”
老皇帝咳嗽了两声,“朕在召你进宫前,把你的底都摸了透,是打算用你,但不知道你也在查这个事。当时朕的人跟着你的人回来,未敢动手,便是怕打草惊蛇。若他再死了,陈铭最后留下的话怕也就没人知道了。也是赶了巧,那个人竟是你派出去的。”
老皇上说完那话顿了顿,而后又接一句:“你对姜家那姑娘,够得上情深意重四个字。”
最后这句话也验证了沈翼的预料,老皇帝把他所有的事情都调查了清楚,一点也没漏掉。他这会儿没有了脊梁骨发寒的感觉,看着老皇帝道:“您打算让我为您做什么?”
老皇帝口渴了,要吃茶。伸了手要去倒,沈翼忙伸手过去斟了一杯,送到他面前放下。他吃下一口,而后长呼一口气,说:“你是从外头新回来的,能走到今天全凭自己的打拼,在朝中没有党派靠山,这是朕想用你的最初原因。后来经过调查摸底,发现你是重情义的人,也算是个可用之才,才有了今天的谈话。”
老皇帝说着放下茶杯来,酝酿一下,又看着沈翼道:“朕现在什么都不能给你,官位、兵权,都给不了,只能以召见的法子宠信你。外人面前,你也就是朕新找的乐子。”说到这里低下声音,“朝堂上那么多官,朕有时候都看不清谁是谁的人。包括严顺恩,朕都不敢信。”
沈翼微微屏住呼吸,到这里也便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已经卷入了某些争斗之中。他心里知道老皇帝要对付的是谁,不可能是太子。不仅是当时五殿下的事情和现在的太子一点关系也没有,同时四殿下一直就是个存在感不是太强的人,他内敛不张扬。三个皇子中,最有野心的便是三殿下。
说到这里,这事情就已经不单单是揭开当年五殿下谋反事情的真相那么简单,还有余下无穷无尽的皇家斗争。三殿下也即如今的寿王,到底已经笼络了朝中多少人,手中能动用的权力有多少,皇上不是十分清楚,沈翼这种几乎没接触过朝政的人更不知道。
皇上为什么没有立三殿下为太子,除了三个儿子里最不喜欢他以外,还有大约就是因为他的野心,他对他手里的皇权造成了威胁。然在五殿下谋反那事之前,他还没那么关注。也就在五殿下死后,才慢慢瞧出三殿下的面目来。到那会儿,三殿下已经根基深厚了。
沈翼等着皇上把话说完,他偏又不说了,只看着他道:“你若这会儿想后悔,还来得及。两下封口,只当这事从没发生过。朕不喜欢强迫别人,无有忠心信念的人,也定不了乾坤。”
沈翼自然不会因为前路凶险难料就后悔,这大约是能帮姜黎平反的唯一方法了。他毫不犹豫,应皇上的话,“末将愿意为陛下效劳,鞠躬尽瘁。”
老皇帝也能瞧得出他的心思,但不挑明了说出来。说出来也就过于界限分明了,总还是要有些君臣的忠义在才好。毕竟,是他们互相协商的事情。
这便算两下交底敲定了,老皇上又摸起棋子继续案上的那盘棋,一面落子一面跟沈翼说:“你的兵朕瞧过了,大体不错。你那里现有一万多人,你便从中挑出三千个体格好些的,训成精兵。便不要求以一敌百,也要能敌八十。”
沈翼觉得这是个极有难度的事情,但没办法开口言难,只能应下话来。
老皇帝又说:“刀剑武器,朕不时会让户部拨些过去,军需这方面你不必担心。但其他方面,譬如人手问题,得你自己解决。朕无法通过内阁一时间给你高位和兵权,就算给了你,那些人也没有自己亲自带出来的好用。并官位一高,总有许多推不掉的攀附。要在官场上周旋应付,便不能专心办事。所以,这事儿要做在他们的视线外。”
沈翼到底不知道他心里往下有什么打算,自觉也不能深问下去。他是皇上,所有主意皆随他定。吩咐下来的事,且先按部照做。余下又有什么主意,大约到了时候,他自己也就说了。
而后,老皇上果也没说更多打算,把这事儿交代下之后,又与沈翼说些闲话,最后说:“朕这会儿虽不能承诺给你什么,但能给你家人一些赏赐。明儿提你大哥沈煦到御前来当差,你可满意?”
恩赐都靠他赏,沈翼能有什么不满意的,只得先替沈煦谢下恩来。这就把事全部说完了,老皇上身心俱疲,要休息,他只得辞过出皇宫去。走前还有交代,只说吩咐了他的事情秘密地做,不可张扬。其他的,更是不能与外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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