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长喜终归是看不得她这个样子,兀自重重地叹了口气, 转身先去给她弄些吃的。他找赵大疤,舔着脸要了碗白米饭,并些烧炖好的菜。一碗里盛了, 送到姜黎手里, 这又安慰她:“你莫急, 你先拿去, 我这就给你找大夫去。”
姜黎接了饭, 哑着嗓子谢过周长喜, 也没多余的时间再表态什么,便急着步子又回去了帐里。她端着脸盘大的灰陶碗到卫楚楚面前的时候,已经叫不醒她了。再伸手去探鼻下的气息,也是越来越虚弱。她又着急起来,不时就要打了帐篷去瞧大夫来了没有。
而那边儿周长喜也没哄她,这会儿正在军医那处厮磨,说一些盛赞人的好话,什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闲着也是闲着,就当练练手艺了”、“您就发发善心,帮这一回子”之类的话。
话说了一箩筐,大夫却并不买账,连想搭理他的神色都没有,只说:“我是治伤兵的,不是治妓-女的。你莫要在这里混缠,多管闲事,该干嘛干嘛去。叫你头儿逮住了,我非得告一状说你躲我这偷懒。”
“妓-女怎么了,妓-女不也是人么,您之前不是也治过那帐里的阿离姑娘?”周长喜不死心,围着那大夫转,舔着一张笑脸。
大夫冷笑一声,“那不是沈将军叫的?你跟沈将军比,能比?”
“那是比不得。”周长喜还是跟着他,“您就卖我这个人情儿吧,下回遇到需要我的地方,我一定什么话都不说,都给您帮妥当了。”说着这话,他又想起来什么一样,从腰袋里摸出一把铜板来,往大夫手里送,“我身上就这么多,您先拿着。”
大夫接下那一把铜板,放在手心颠了颠,看周长喜一眼。而后还是一把又扣回了周长喜手里,不屑地说了一句:“不去!”
周长喜这就没辙了,把铜板又塞回腰袋里,自顾嘀咕,“你不去,我再找别个去。我就不信,没人发这善心。”
姜黎在卫楚楚面前守过晌午,手里捧着那一碗好菜好饭,自己却一点胃口也没有。帐里的女人们从伙房吃了饭回来,都伸头来瞧她。那些大大咧咧的,自然也就说了,“活不成了,这哪还有气儿呀?这么瞧着啊,一早去河边洗衣裳,也就是回光返照。”
阿香瞧着姜黎不大对劲,过来拍她的肩,问她:“手里端着饭,怎么不吃呢?”
姜黎眼睛盯着卫楚楚,面色发木,“等楚楚醒了,给她吃。”
阿香抿了口气,伸手过去探卫楚楚的鼻息。其实不用探鼻息,单瞧她的脸色,就知道这人已经不行了。这会儿别说大夫来,便是大罗神仙来,也不定救得回她。本来就是受了一路罪到这里的,身子孱弱,昨儿晚上又被人凌-辱,手段残暴,这还没完,今早又落了水。她若是还能撑下去,那也是命硬了。
阿香探过鼻息,又看向姜黎,“吃了吧,她吃不了这么多。你留一半,都够她填饱肚子的。”
姜黎手指摩挲着碗面上的粗糙纹路,灰陶碗没有什么纹路,烧的时候本就粗糙罢了。又看了一气,她便捏起了筷子来。埋头往嘴里扒进一大口饭,囫囵咽下去,再吃下一大口。
饭菜的香味在帐篷里飘起来,往人鼻孔里钻,引得人直吞口水。那苏烟络多瞧了姜黎两眼,与安怡嘀咕,“又是那小兵蛋子给她的,他们什么关系?”
安怡摇摇头,她哪里知道这些。苏烟络不高兴,在安怡的铺子上躺下来,“晚上咱们先去找他,叫他也给我们些好的。你不是得了李副将军的宠幸么,压一压他。”
安怡在她旁边坐着,不躺下占地方,也没应苏烟络的话。她不是那种会拿势的人,安安分分的,人家给什么接什么。人家不给,她也不要。但她也好些日子没吃过像样的东西了,自然也不时朝姜黎看一眼。
姜黎没什么太多的心思在别人身上,她一气把碗里的饭吃了干净,留下空碗端在手里。她原没这么大的饭量,这会儿是往撑死了方向吃的。撑得难受,却也不去言说。
而后姜黎又在卫楚楚旁边守了几个时辰,怀里抱着那个大碗。大夫始终没有来,而卫楚楚,也在众人的准确预料中咽了气。等她死了,人才意识到她浑身一-丝-不-挂,落水之后脱干净了。这是晦气的事儿,到了地下怎么见人?是以人又慌忙找了衣裳给她穿上,保持她最后的一点体面。
有士兵从外头进来,抬了人走,像抬一头牲畜。这是要抬上山去埋了的,不能留在军营里晦气别人。像她们做营妓的,死了也就死了,一头猪死了还能吃肉,她们死了就什么都不是了。埋人麻烦,还得招来一些士兵的毒嘴。
姜黎跟着到帐外头,日头西垂,晕着浅黄的光,挂在半空中。她看到周长喜走过来,到她面前,满面的歉意,与她说:“我尽力了,他们都不过来。我把身上的钱物都掏了,他们也不惜得要。我也没辙,但凡有办法的,我都给你请过来了。”
“没关系,还是要谢谢你。”姜黎扯动嘴角牵出一个弧度,瞧着并不好看。
她不怪周长喜,也怪不到周长喜。翠娥死的时候她没瞧着,醒来的时候人已经不在了。避过了当面告别,心里的感触便少许多。而这会儿,她看着卫楚楚受尽凌-辱磨难,在她面前一点点咽气,再被那些人抬出去。也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贱命一条。
阿香在她身后,看她出神,自说了句:“别瞧了,人都抬走了。死了就死了,你莫往心里去。”
姜黎还是木木的,手里抱着那个大陶碗,忽而声气极虚地开口说:“阿香,我不想死,不想死在这里,也不想死得这样不堪。”
说完这些话,姜黎便自个儿收回了心神。她又给周长喜施了一礼,道谢的言辞再说一遍,便与阿香回了帐里。今儿没去山上捡柴火,针线活还是要做起来的。她从床下拿出笸箩,穿针引线开始缝制衣衫。满脑子里都是卫楚楚死前留下来的话,五殿下是被人陷害的。
如果五殿下是被人陷害的,没有谋反,那么他爹,自然也就是被冤枉的。那么她们姜家现在所承受的一切,原都是不该承受的。她吸鼻子,把针脚拉得极紧。如果卫楚楚不死,她还可以知道她爹是朝中的什么官,窝藏了哪个反贼。在那场事变里,谁个逃掉了。可卫楚楚死了,她现在什么都无处去问。
姜黎吸鼻子,回想自己来到这里的大半年,活得混沌而又灰心,自暴自弃随波逐流。与沈翼不清不楚地计较,与秦泰历一番儿女情长,再没有其他的。对比起卫楚楚要逃出军营,迫切想回京城为家里平反的心思,她简直让自己也不齿。
姜黎一面在心里自毁,一面把手下的针线拉得极紧,忽而“嘭”地一声响,黑线断做两段,惊得旁边的阿香也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看向她问:“你怎么了?”
姜黎看着布料上绷断的线头,目光涣散,双唇轻启,“你说,沈翼还会要我吗?”
阿香把拿着细针的手收回到大腿上,看着姜黎,“你想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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