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黎便牵着阿香的手,“你送送我,在帐外守我一阵子,成吗?”
阿香点头,便送她去沈翼的帐里。快要到帐前的时候,阿香便停下了步子,看着她自个儿走过去。姜黎走到帐门边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阿香。月光下,阿香的身影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在同样的地方,同样的月光下,曾经也站过一个人。送她来帐里,等着她出去。给她递过来一个胳膊,与她走过一段内心宁静的路。
等姜黎再度看清阿香的脸时,自收了这番心思。忽而内心也宁静了下来,她抬起手冲阿香扬了扬,道一句:“你回去吧。”而后她转身又往里说一声,“将军,阿离来伺候您了。”便打起帐门,进了帐篷。
沈翼这会儿已经梳洗过了,正坐在案边灯下看书。一袭乳灰的寝袍,头发还是随意束在身后,身姿坐得极为端正。他看的书品类不一,有时是兵书,有时是诗词文句,有时也有些消遣的话本杂谈。
姜黎不打扰他,静悄悄去到他旁边的蒲团上坐下来。瞧着蜡烛上的苗头越发小,她便伸手在身下的蒲团上揪下一根草线,去拨那已经积了许多蜡油。耐心拨了一气,瞧着火光大起来,才收回了手里的草线。在案角搁下草线来,抬头忽与沈翼四目相对,原他一直在看自己。
姜黎忙又低下头来,小声道:“我给您磨墨。”
沈翼单手压在书页上,便看着她伸出手来在砚台里磨墨。旋转打圈,双手倒还是白的,只是已然没有了刚来军营时的细嫩。上头有冬日里冻疮留下的几处细小疤痕,还有能看得出来的粗糙纹路,都是吃了许多苦留下的痕迹。
沈翼的目光在她手指上不移,忽问:“那日的鱼,是你头一回做吃食?”
姜黎不管他是不是在看自己,自个儿只管低着头磨墨,嘴上接话道:“是的,但鱼是周……”说到这她自个儿也敏感,忙地住了嘴,囫囵下去说:“捕的,阿香杀的,我烧的。原来没做过,可能口味不好,难为您了。”
沈翼当然能听出她话语里囫囵过去的是什么,目光从她的手指上移到她的脸上,“那日是我的错,叫你受委屈了。”
姜黎磨墨的动作忽然停了一下,大概是怎么也没想到沈翼会说出这话来。然不过片刻,她又继续在砚台里转起手腕子,“将军莫要这么说,贱妇不敢受。我们这样的人,不死就是大幸运,要烧香拜神佛的,不谈什么委屈不委屈。”
沈翼听她这样说话总不是滋味,看着她现在习以为常的神态语气,更加不是滋味。他把目光收回去,忽转身去旁边的矮柜里翻东西。而后一拿拿出五寸来厚的一沓书,往她面前送,说:“你不是最爱看话本么,我这里收了很多,有些你看过的,有些你没看过,给你拿去解闷儿。”
姜黎终于把磨墨的手收了回来,看了看自己面前摆着的话本,又抬头看了看沈翼。相似的场景,以前大约也是有过的,她记不真切了。她顿顿地伸出手去,指腹在话本的草皮封面上轻轻探几下,又慢慢收回来,“在这里,没有时间生闷的。”
这话说罢,空气里的气氛生出了些微凝结。姜黎又伸手出去拿了一本,打开了说:“我在这里看,陪着您解闷儿。”
不对,终归是不对。他即便知道她所有的喜好兴趣,可不管是在以前还是现在,仍然看不到她因为他而产生的半点真心的欢愉。他不管做什么,都不能收获到他想象中的那种情绪回馈。他们好像近在咫尺,可中间却终究是隔了星辰大海那样宽阔的距离,宽到穷尽他这一生,怕都跨越不了。
夜慢慢深下去,帐外火把偶或生出噼啪的火苗炸响。姜黎在灯下睡着过去,半侧脸压在话本上面,手搭在旁侧。沈翼慢着动作把她抱上榻,与她同枕而眠。
坏消息是在丑时三刻的时候传到沈翼帐里的,好似一声劈地惊雷。姜黎也被吵醒过来,听得三五句言辞,不甚明晰,便只瞧见沈翼着急地穿上金甲,拿上佩剑。他又回身来,与她说一句,“在这里等我回来。”便急急出了帐篷。
她这哪里还睡得下去,听得帐外马蹄脚步声齐齐骤响,便连忙起身趿上鞋出了帐篷。只见外头兵马往东聚了去,营地只留下少数些士兵。她心里不甚踏实,便朝着女人的帐篷跑了去。到了那边儿,女人们也都起了,把衣服穿戴了整齐。
阿香见她进来,忙伸手迎她,捏过她的手,拉她在自己旁边坐下,神色里带着惊慌道:“阿离,又打仗了。”
姜黎被围在人堆里,瞧着周围女人们脸上的神色,只有害怕,再没有别的了。到了这会儿,人人自危,不知道会不会被敌方攻营,刀剑一来,都是无眼的,能活下来那都是撞了大运的。也就这会儿,再是没人能想到平日里私人恩怨。大家都是一样的人,在战火中都只能任人宰割。
姜黎在沈翼帐里听到了两句,这会儿自然拿来安慰女人们,说:“听说是北齐夜袭玻琉城,沈将军已经带兵过去了。咱们这里也留了人把守,大约不会打到咱们这里,且安心些罢,不要自己吓自己。”
生死关头,危险就在附近,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苏烟络这会儿显得比别人更恐惧,缩在人堆里,说:“不是要和亲的么?北齐公主和使臣还在京城的驿馆里待着呢,怎么这会儿打起来了?”
“就是说啊。”有人接她的话,“莫不是北齐又反悔了,故意设的这套,叫咱们这方放松了警惕,而后偷偷袭击。平日里打仗都是提前下好战书的,这会儿怎么还来个突袭。这个最叫人担惊,不讲信义不讲道理的打法,不知道会不会也来偷袭咱们这里。要是来了,咱们手无寸铁,都是要死的。”
这话越说越添加大伙儿内心的恐惧,好像这会儿便就是窝在一处等死。越是等死的时候就越怕死,那心脏几乎要跳出来。姜黎把自己心里不安定的心思拼命往下压,给这些女人说些放松的话,“沈将军不过征战两年沙场,就做上了大将军的位子,定然有他的过人之处。你们不信我,也得信他。营地是最要紧的地方,囤着一整个军队的车马粮草,怎么会被敌军轻易发现?假使真被发现了,也早该换地方了。”
听着姜黎说的话颇有道理,女人们又安心了些。偏又有那记得年前事的,拿了来说:“你们还记不记得,年前那会儿,咱们军营附近出现过可疑的人,会不会是北齐来探底儿的士兵?”
这又给人弄了一肚子惊气,一个比一个紧张起来。姜黎也记得这桩事,那时沈翼还叫秦泰各处查探,怕出乱子。后来这事儿也解决了,不过却是拿秦泰性命换的。姜黎便长吸了口气,叫大家安静,说:“那是玻琉城外的山匪,原就是咱们这边的人。北齐的人要过来,总没那么容易,也不能那么熟悉地形。你们应该记得,那些流寇山匪都被剿了,没有留活口跑了的。要么是死了,要么就是留下参军了。”
姜黎说的话总还是有效用的,安抚了大家不少情绪。也难得,她们之中出了个主心骨,在这样的事态下抚慰她们的情绪。以前遇到打仗的时候,无不是一群人在一起群龙无首,你害怕我比你更害怕。也都不知外头情况,只抱着等死和乞求侥幸逃过的心理,在营地里干守。虽说营地被偷的事件很少,但也不是就没发生过。如果敌军就是不按套路出牌的,起兵不下战书,半夜里偷袭,那真是什么都说不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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