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会怪你?我年岁小些,又不常来京,朝中的局势所知甚少,误了七哥的事,万望七哥不要怪罪。”
“你与我不过错几个月份,今年也快十九了,明年就要加冠,可要多长几分心思了。”我兄弟数十个,经年来大多陆续没了,至今只余我和大哥同这九弟钱俶三人,我幼时虽与他不熟识,如今却愈发觉得他亲切,和他的关系也变得亲厚起来。我的婚礼,又为给哥哥冲冲喜,便欲好生操办,特意将远在属地的钱俶叫了回来。
“谢七哥教诲。”钱俶言语如此,体态也放松许多,又问道,“七哥的夫人听说就是钱塘人氏?”
我点点头,“她父亲乃钱塘一小吏,虽不是大富大贵,家室却还清白,况做我的夫人,这样的家室是再好不过了。”不似哥哥的宫中那位,永远只看到她一人,她的身后是什么,从没有看到,想到这,我心情又晦暗了几分,“你还年轻,对这世间的情爱,总得用心去看几分。”
“七哥还未娶妻,怎就生了这样多感慨了?”钱俶揶揄道,“去岁春我回京述职时,大王还在席上说我必会比你先娶妻,却未曾料到,你居然这么快就成家了。”
我当初也全然想不到今日,从前我往来花丛,自诩无情无爱,又自诩多情多爱,总之是与现在的我完全不同,可若真要说出哪里不同,我也只得说这命运是逃不过的。思绪繁杂,愈发没了闲话的心思,便送走了钱俶,只等后日,便是婚期了。
夫人姓余,余宅地处钱塘城西,离富贵街上的丞相府颇有些距离,我骑着高头大马往城西去。马儿浑身雪白,同我的头发一样,都给这场盛大的婚礼添了几分奇异的色彩。哥哥亲调的迎亲队伍卯时便从宫中出发,装上了大王赐的奇珍异宝各式玩物不计其数,敲锣打鼓一路到丞相府,自此始,朝中亲贵官员陆续而来,今日因我的婚事特意散朝,京中有名姓的官员悉数到场,在丞相府中打点一番,我便转道至我的私宅,从此处出发继续骑马前去迎亲,一路上万人空巷,百姓争相跟在队伍之后,直跟了整整一路,大红的队伍绵延了半个钱塘城,似一条红缎带,从我的府中牵往那方小小的余姓女子的闺房。
她拜别父母,头上大大的盖头遮住了半个身子,露不出一丝芳容。将各式繁琐的礼仪都行了个遍,到夜半子时,我才一人往新房去,没有多余的人再等着行什么合欢的礼仪,只有我,和一门之隔的她。
她必定不会乖乖带着盖头在屋内候着,今日折腾了一天,此刻她当睡下了,我心里这样想着,轻轻推开门,果见塌上红色喜字的棉被拱起了一小块。我轻手轻脚走过去,生怕惊扰了她,却在离她三尺远的地方,看见她翻身起来,灼灼地盯着我,“我怕等不到你回来,一回房便睡下了,正好此刻醒来。”她笑着说,因将要嫁娶,我和她已月余不曾相见,今日见她着嫁衣,却丝毫不觉得陌生,她的这副样子,我早已在脑中心中想象了无数遍,但真见到时,心仍跳得不知所措。
“钱倧。”她唤我,“夫君。”
“道君。”我应道,“夫人。”
去年冬天,初雪下得分外大,蜀川村子里的那座小小的庭院内,中庭积满了雪。我听见云大夫悄声对人说我是回光返照了,心中庆幸,庆幸因这“回光返照”才使我及时醒来,在约定的这个日子,我哪怕离她近一步,也能少去许多今生的遗憾。雪满中庭之时,不是你回来,而是我去找你,没有马,但我有腿,我希望我倒下的时候,是朝着你的方向,我舍不得你。
可我竟如此幸运,我见到了她,看她从马上飞身而下,看她冲入我的怀中,她身上烟火的味道在这漫天雪花中升起了一簇火焰,在我心上燃烧,“道君,你回来了。”
服下了道君从天竺带回来的药,好生养了一个冬天,我才恢复过来,因道君已见过了她师父,又恐我在蜀川再生疾症,十五一过,便又启程回吴越,二月里便到了。
钱塘余家,祖上也是钱塘大户,没落后,前年,他家的长子余与投入我的门下,他年岁不大,却颇有城府,难得胸怀宽广。他性不喜张扬,我便嘱他暗中为我做事,只安排他父亲做了小官,使得行事便宜一些。道君的特征太过明显,为省去许多麻烦,我便同哥哥商量着假托余氏小女的身份将道君娶进钱家,于是道君便提前去了余宅,今日我才将她接过来。
第22章 春夜喜烛
桌上烛泪堆成远山模样,我鼻尖还淌着她身上的烟火气,仿佛喜烛永远也不会燃尽。“我饿了。”她在我怀中软声道,眼睛还未睁开,嘴却动了几动。我便起身到灶房,熬了粥,又热了几个馒头,等粥的间隙,又去扒开窗子看屋内,道君正迎着窗净面,见到我惊了一惊,“你什么时候有了扒窗偷看的毛病?”
“从那日在灵隐寺见到你时起。”我一本正经地回答,“那时你还用偷看么?”道君即刻反驳道。那时我日日携了她去各处游玩,白日里确实是不须得扒窗偷看她的。“你夜里不爱吹灯,任那床边的蜡烛夜半才燃尽。”我说道,“你身上的烟火气就是这样来的。”
“你!”我那时便无时无刻不想看到她,夜间却不能扰她,便学会了扒窗的本领,每晚必得看她一眼才能回府自睡下。她纤手扬起,甩出几滴水珠,我忙避让,却发觉她已关上了窗,“既然那时看够了,如今就别再看了!”我怎会轻易放弃,即刻将刚折的桃花枝子从缝中探过去,“这花儿开得真好,你瞧瞧。”
闹了一气,她已完全清醒,在庭中伸伸懒腰,便去后院喂马。那马不仅脚力好,还颇通人性,道君十分喜爱,每次都要亲自去喂,我便只能在一旁看着。她有时爱和马说说话,声音很低,像个小孩,说着自己编的许多故事,我有时装作没听到,有时又装作得知了她的小秘密,总以此作势要挟她,却从未得逞过,全赖那马总是向着她,数次做出要攻击我的态势,惹得她又多喜爱它几分。
两刻钟后,我们便围在了灶房的矮桌上吃粥,道君呼呼吹着气,一边吃一边道,“这粥怎么这样快就煮好了?还有馒头,你做的?”我得意道,“昨日出发之前我便将米泡上了,今日再煮自然是快。”又见道君依旧盯着我,只得道,“那馒头是去余宅时命人从余老夫人处拿的……今日蒸一蒸便可吃了。”她哈哈大笑,我颇感难堪,却猛然发现,“你早已知道了?”“馒头好拿又易加热,我便吩咐了人给了你的侍从。”她拿着馒头,仿佛在等我夸奖。
“夫人待我真好。”我俯身去看她的眼睛,她却倏地起身,“你若真待我好,便将这些碗碟都洗好了罢。”她扬长而去,我抬起头,看到她嘴边小孩子般阴谋得逞的笑意。
新宅落成,我便不曾带来一个仆从,这座院内,只有我同道君两个,事事自得亲力亲为,我们也再不惧被人看到,不必忧心某日就有人站出来说,嫁给丞相的,是个光头的女和尚。她是女扮男装成名已久的少年高僧,我是大王嫡弟尚未及冠就做了丞相的当权大臣,可我们在一起时却是两个孩子,她的能言善辩全用在了让我多洗一副碗筷,我的谋划权策皆为给她折几支或美或不美的花枝。我们俩啊,总会忘了自己是谁,忘了外面的波谲云诡,忘了也是斩尽荆棘满身是血才到了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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