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工夫,昱儿便哭累了睡了过去,道君过来将他抱走,我又传了余与进来,“大皇子就交给你了,一定要护他周全。”余与拔出佩剑,削下一截短发,“若负大王所托,余与形同此发。”我点点头,又问道,“峦太妃的棺木可做好了?能赶得上与王兄一同下葬么?”余与道,“现做恐怕是来不及了,只得从别处调了一副过来,明日便可到了。”
那日我回到内殿中时,峦清已伏在哥哥身上静静死去,哥哥的唇殷红,峦清却面色煞白,地上茶杯已空了,她最后一次喂他喝下自己的血,明知无用,却还是去做。道君上前为二人念了往生的经文,祈愿他们来世一开始就不要相爱,若还是爱上了,望年年岁岁可相见,再也不要像今生,待到死时才敢伏在他身上,待到死时,才敢拥她入怀中。
哥哥死时虚岁才二十,算不得寿终正寝,丧事匆忙便办了,我也不曾兴师动众为死去的先王做什么场面上的事情。中原发来了悼念的公函,赐封哥哥为忠逊王,我目无表情叩谢天恩。到七月,朝堂百官便都忘了前月的丧事,哥哥的死未曾改变子城分毫,那些臣民从不在乎在这间囚笼中的人是谁,我知道到我离开的那一天,也必定是一样。
我将折子扔回桌上,不愿再看,自我行登基大典之后起,每日收上来的折子,十之八九都是要求请回胡进思的,朝堂一多半的机构已经瘫痪,胡进思的力量还真是大,不过是将他拘在了自己府中,仍旧是好生供着,却还是不可以。我忍下胸中怒气,取笔来,终于是下令解了胡进思的拘禁,仍任大将军之职。
胡进思见我无法撼动他的地位,态度便轻慢起来,日日早朝时,他一人说得最多,尤其针对我新提拔的内衙指挥使何承训何大人,何大人本就不耻他胡氏跋扈,如此一来更加厌恶他,多次暗中建议我诛杀胡进思,我一来觉得时机未到,二来又确实有不忍之心,只想削了胡进思的权利便了,故而一直未曾应下。
下了早朝,回到内殿处理公文,道君已点上了熏香,在一旁研墨。“昱儿已到越州了,那里环境清幽,正适合磨磨他的性子,昱儿好学,听说这便开始识字了。”道君道。“早听说钱塘钱氏一门好诗词,原来竟是从小学成的。”
“昱儿随他父王,生就有做诗的灵气,我却不同,在烟柳画桥中混迹了十几年,也没写出什么像样的句子来。”
“作诗也不是凭空成的,你若到了越州住几日,怕也会流传出多少曲子呢。”我放下笔,叹了一口气,“何时才能去越州?我如今要像哥哥一样担起子城的殿宇桥廊,也要做和哥哥当初一样的梦了。”
这些日子白日里批折子公文,与胡进思称得上是斗智斗勇,戌时用罢晚饭才能得空在院子里转转。那座大海棠树的院子如今稍稍改了些许,命名为义和院,就做了道君法师的住处,她在里面设下了许多做法的物什,活脱脱的一名受宠的方士。道君已告诉我,朝中许多人都托了人要请她去府上做法,道君自然都推脱了,于是朝中流言又多了一条,大王面前的红人道君法师明里油盐不进,暗里怕不知与谁联络好了,就等着看谁将会从中受益了。
我和道君本来只是想掩藏她的身份,不想却惹出了朝中这许多的波澜,何承训大人昨日里已忍不住劝谏,大王信佛可以,却不能这样宠幸一名僧人,依他之言,应即刻将道君法师赶出宫去才好。我抚慰他,“你的性子也急,只是道君法师的事我自有思量,你便不用再上表了罢。”何承训文采极好,写得表文每每情深意切,感人肺腑,可有关道君的表文我读来却哭笑不得,只得特意嘱了他。
后宫中,我的王后余氏因病不可见人,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好生养病,不曾露面,便省去了许多麻烦事。也曾有人欲往宫中送些女子,却都被我以王后病重,无心此事为由回绝了,如此虽然朝堂之上波澜迭起,但好在内宫十分安宁。
第26章 何处是你
八月,中原早又易主,如今是后汉当国,汉朝对吴越新王的封赏这几天里就要到了,为表对汉朝的尊敬,我特意命七月里才被升为台州刺史的钱俶回京,代我出城百里前去迎接后汉的使臣。我吴越国和西南的南唐是东南一带最强的两个国家了,可我们的国力加起来都远不及中原之国,中原上易主频繁,我们这两国更是小心翼翼从中求全,为使本国国内安定,吴越历代国君都对中原国家极为恭谨,每有新的大王登基,必得派遣使臣前去报备,以此换来些有利于民生的封赏。
钱俶这次回来被我留在宫中好几日,闲暇时候与他说说话,也算是稍解我心中对逝去哥哥的怀念之情。“宫外我的私宅现下无人居住,你就先住在那里罢,驿馆总是不便。”我道,“索性过完年再回台州。”钱俶谢恩,我站起身,拍拍他的肩,“好,今日也乏了,明日早朝时你再来,随京官一同上殿就是。”
不知不觉时令已入秋,午后虽仍潮热,傍晚却已十分凉爽。八月桂花开,道君捡了好些细碎的桂花收在屋里,一层花一层蜂蜜地放在罐中,做了些桂花蜜,又着人做了糯米小圆子,和醪糟一起煮好了,滴两勺桂花蜜,请我过去吃。她院中飘香,大海棠树下支起了木桌,放上两个矮凳,我俩便对向而坐,捧起各自的小碗,呼呼地吹着香甜的热气。
院子里点了两盏微灯,见月光那样大,我和道君便吹灭了烛火,就着月光乘凉。今儿是十六,昨日八月十五中秋节下,却因后宫无人,我又感念哥哥,中秋佳节便怏怏地过了。今日和道君月下乘凉,才有了几分快意。我挥退了侍从,将板凳挪过去,拉起道君,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到底在宫廷中不甚自在,整日里也忙了,却总觉得没做什么事情。”道君说道,“不知道什么时候还可以和你一同出宫,纵是出去了什么都不做,也不会觉得虚度了光阴吧。”
我心下和她一样的想法,见夜已深了,便唤道君一同出了小院,又喝令门外候着的侍从不得跟着,便趁夜悄然出了宫。初秋的夜晚,蚊虫鸣声很大,单单在无人的街道上走着,就觉仿佛参加了一场华乐盛宴,道君猛地向墙角冲去,俯下身子拨弄了许久,却也没有找到一只鸣虫,“它们躲得可真快。”道君回过身等我,一边说道。
“我倒知道有一处地方你定能扑着虫,只是恐怕不是很方便。”我道。道君想了一下,立刻道,“你是说我们从前的宅子?”我点点头,为了迎娶道君特意所建的私宅,虽然占地很小,却很合我二人的意,院中墙边特意引了一溜溪水,又种上了许多矮木,就为夏日里能引来萤火虫。只是去岁我二人住进去,不到一年便生了许多意外的事,我们也未曾在那里扑过一次流萤。这次钱俶回来,我一想着这宅子怕是再也没机会进来住了,索性让他住几个月,倒也不打紧,二也是为向朝中诸官员表示我对钱俶的重视,可不想弄得今日我和道君无处可去了。
“不如我们悄悄地在墙上看看就走吧。”道君道,“夜深了,他们肯定已经睡下了,我们去看一眼,也不会被发现。”她这样想去看,我自然不会拒绝,私宅离皇宫离得很近,不一会便走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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