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极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悄没声儿的跟在四阿哥身后,一迈过通往前院的小门,就见廊下立着一位丽人。
那人着一身儿熨帖的橘红旗袍,袖口镶了白芽儿,双手交握于身前,小两把子上垂下的珠玉落在她沉静的脸颊边,更显出那饱满的玉白耳珠,尽管年岁不轻了,光滑的脸上却一丝细纹也没有,整个人就像一缕迎面而来的清风,叫人倍觉舒服。
苏培盛看了一眼就低下了头,暗暗琢磨着,这位怎么来了,她不是一向在她那小院儿里教儿养女,从不管外头的风雨吗?
见了这个女人,连四阿哥的黑脸都有了缓和,他不觉大步向女人走去。
女人柔柔地笑了笑,盈盈下拜:“奴才见过爷——”一礼未完,已被四阿哥托着手臂扶住了,“不必多礼。”
他甚至扯了扯嘴角,试图露出一个柔和的笑,虽然不太成功,问道:“素心前来,是有什么事么?”
女人正是府里的侧妃李氏,闺名素心。她微低头,似有羞怯之态,从身后的丫头那里接过一只白瓷小盅,抬头柔声道:“奴才见爷近日为了国事忧心过度,担心爷的身子,特地煲了参汤,给爷补补。”
她的声音虽柔,却不是那种刻意的柔情似水,而是不急不缓,宛如山泉一样沁人心脾的清澈,真诚又自然。
四阿哥的神情更柔和了。府里的女人虽多,最得他心的始终是李素心,这不是没有原因的,实在是李氏为人谦恭克己,性子柔媚,叫他见了就喜欢。
要换了往日,爱妾这样关怀自己,四阿哥肯定也不管什么规矩,直接就让她进书房陪伴了。可今日他怀着心事,却不能耽于儿女情长了。
他叫道:“苏培盛。”身后候着的太监立刻上前两步,双手抬起做出承接的样子,轻声道:“李主子?”
李氏特意来此,本是有事要问的,但看四阿哥的模样,便知今日是不能了。她微微一笑,将参汤给了苏培盛,嘱咐道:“这会儿还温热,喝着正好。”
四阿哥笑道:“素心,你先回去,等爷忙完了就去看你和孩子。”
“那爷多保重。”李氏不再多说,只飞快地用那双多情的眼睛睨了他一眼,深深行了一礼,便听话地回去了。
四阿哥叫她这临别一眼勾得心痒痒的,站在屋外目送她出了大门,才转身进门,恢复了冷硬神情,吩咐道:“请戴先生来。”
才跟进门的苏培盛赶忙应了一声,又出去派人请雍王府的幕僚戴铎,也就是四阿哥口中的“戴先生”。
戴铎很快就来了,他生得一副典型的文人模样,头戴瓜皮小帽,垂下的发辫梳得溜光水滑,一进门便连连拱手道:“惶恐惶恐,王爷恕罪,在下来迟了。”
他虽这么说着,身上却不见一丝惶恐的影子,面上带笑,言语有力。
“戴先生不必客气,请坐。”四阿哥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甚至起身迎了迎,给足了戴铎面子。
戴铎心里点头,他愿意投身雍王麾下,与他这种态度不无关系。当今康熙爷轻贱文士,这位四皇子的行事却似乎与老子的观念相悖,这也是他看好四王的原因之一。
他一撩袍子在四阿哥的对面坐下,手抚膝头,问道:“王爷急召我来,所为何事?”
他这样一问,顿时勾起了四阿哥关于今天的回忆,脸色就忍不住沉了下来。
自本朝开国以来,逆党作乱的情况就没有消失过,乱党们不是在暗中潜伏滋生,就是在发动起事,但自他有记忆以来,朝廷还从来没有面对过如此大规模、大范围的叛乱。
从南至北,从富庶的苏杭到贫瘠的云贵,无处不见乱党的身影,听老人们说,追溯到上一回朝廷面对这样的乱局,那还是三藩之乱那会儿了。
打了一辈子仗的吴三桂、耿精忠、尚可喜三家汉人藩王起兵,声势席卷大江南北,几乎要动摇大清的万年基业。
这一次的局面没有那么危险,距今为止,依然是朝廷的力量占优,地方上的乱党虽来势汹汹,但也看得出大部分不过乌合之众,一旦遇上正规军,立刻就冰消雪融了。
关键的是,尽管单论军事力量是朝廷胜出了,但有心人依旧能从当前纷繁错杂的局势里嗅出那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不同于小民走投无路下的起事,也不同于邪教篡□□力的阴谋,看似无序且互不统属的诸多势力里,却流传着同一个口号。
驱逐鞑虏,复我中华。
这不禁让人想起蒙元末年天下汉人的一致反抗,还有“胡人无百年国运”的传言。
作为同样入主中原的外族,想想史书上蒙元帝国的下场,满人不可能不感到脊背发凉,危机顿起。
康熙帝既不是一个爱民如子的君王,也不是一个善待臣下的君王,他一直是用鞭子匕首和帝王心术来驾驭这个国家,但不可否认的是,尽管人近暮年,他在权力方面的敏锐性却一点儿也没有下降。
只从这个口号里,他就嗅到了极为浓重的危险的味道。
出于危机感的不断催促,康熙帝已经下了决心,要不惜一切代价尽快扑灭这次几乎蔓延全国的叛乱。
如今各省的兵马里,能调动的几乎都已准备就绪。而就在今天,康熙帝亲自在南苑检阅了八旗兵营。
四阿哥作为成年并且已经办差多年的皇子亲王,也随驾一同前往。
当时康熙帝在御前侍卫的簇拥下高踞上位,左手边坐着一身杏黄太子服色的东宫胤礽,右手边就侍立着四皇子雍王胤禛,两位尊贵的天家皇子之下,就是列位臣工勋戚,一水朝服顶戴,威风堂堂。
场面摆得阔气,八旗儿郎轮番演武,旗帜招展,刀甲丛林,远远看着确实像模像样,但仔细一瞧,饶是胤禛不通军事,也看出他们是花架子居多。
康熙帝一生经历过数次大战,只有比他知兵的,脸色也有些不好看,只是他心里明白,如今的八旗兵娇贵,早不是过去那支“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的军队了,强笑着勉励了几句,撑到检阅结束,颁了赏,就领着儿子和重臣们回宫了。
回宫之后,心里不快的康熙帝找茬狠狠骂了几个臣子一顿,口沫横飞喷了足有一个时辰,才放一众心惊胆战的臣子们离开,留下同样缩头的儿子们。
大概是才对着大臣们发泄了一通怒火的缘故,对着儿子们,他的表现倒是平静了许多,只着重讲了眼下的乱党对大清江山的巨大危害,又传授了他们许多不能对臣子们说的要紧话,比如八旗糜烂日久,已不可恃,但为保持满人对天下臣民的威慑力,决不能暴露这个事实等等,言语中流露出他一生难见的颓相。
胤禛的同母弟弟、十四阿哥胤祯年少气盛,当即就出列跪倒在地,言说愿意以微贱之躯,提三尺剑,为皇父讨平叛逆。
康熙帝当时就龙颜大悦,虽然没有一口答应,却十分欣赏他这种态度,不仅温言勉励,更是赐了他一柄宝剑。
听完他的陈述,戴铎以指扣桌,有节奏地敲击起来,寻找破局的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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