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腾!」走近他习惯呆呆坐着,轻轻晃动的那张藤制摇椅,何旖旎单刀直入的说:「假使你想哭,就大声哭出来,如果你想叫,就大声吼出来,不要憋着好吗?你不也说过,无论记忆的好坏,眼泪和笑声都一样,是人类压抑不了的天性。」
他侧耳倾听,像刚回魂。他听进她的声音,却没有听进她的话意。「你,来,帮我看看这个牛皮纸袋里究竟装了些什么东西?」
他的神情俨然不像刚去参加过自己父亲的葬礼,他--太过平静了。
何旖旎拿出牛皮纸袋里的所有东西看了看。
「是一些动产和人动产的证明文件,你爸留了一些东西给你,包括一栋房子和……」
「那些不重要。」阿腾打断她。
而事实上,她十分明内他在乎的是什么。
「有一封信,应该是你父亲的亲笔信,上面指明给你,要我拆开来读给你听吗?」她征询他的意见。
阿腾点头,表情还是一贯的冷静,堆有芒摇椅扶手边上紧握的只手,显示出他对这封信是有所冀望的。
腾儿:
有许多许多年不曾如此唤你,午夜梦回,竟每每为此潸然落泪。更教人遗憾的是--我无缘参与你之前的人生,竟也等不及参与你之后的人生,你我父子一场,竟缘浅到这种程度?
从来,我不想为自己糊涂的一生多做解释,若有解,大概也只能说是太过愤慨这个有钱判生,无钱判死的世界,所以才偏激的走上这条再也不能回头的路。
但到最后,我仍不得不感谢这「杀千刀」的老天,感谢他让你因为这些年的伤痛与挫折,而对生命抱持着严酷的态度。当你的兄弟何明屯这么告诉我时,我终于放下心来。
或许,我终究可以无憾的去见你九泉之下的母亲!
还记得你母亲出殡的那天,我曾对你问起你母亲最后说过什么,你冷淡的回答着:她叫我不要怨恨,要我记得她生的方式,忘记她死的样子……
当时,我确实看到你眼底的怨恨。我晓得你无法不怨恨我,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今日我不求你不怨不恨,和你母亲不同的是,我想请你忘记我生的方式,记得我死的样子。
这几年我走得有点累,可以这么平静从容的去见你母亲,我反而觉得庆幸。有时回头想想,也觉得好笑,「爱」如此小小的一个问题,我和你的母亲却得用尽一生来回答!
无论如何,我走了,是是非非、恩恩怨怨,我也带走了。而我不希望你步上我的后尘,可堪告慰的是,你绝不可能步上我的后尘了!
平实且坚强的走下去吧!这是我对你唯一的期许,想必也是你母亲对你的期许!
最后愿老天赐福给你
父遗笔
她迷蒙的看向阿腾,他却依旧一脸的平静。她真的看不下去了,她冲上前摇撼他。「你叫呀!你吼啊!你哭嘛!阿腾,把你内心的痛苦与不平发泄出来嘛!人生有那么多一旦发生了地便再也无法挽回的遭遇,可是,至少我们可以哭、可以笑。可以发泄情绪嘛……」何旖旎边哭边吼,好像该作情绪泄洪的人是她,而不是阿腾。
阿腾静静的从摇椅起立。「我想去好好洗个澡了,这三天,像一场噩梦。」
表情阴沉的说完,他像以往一样,摸索着回房。
何旖旎愤愤的挥去眼泪,瞪视他合上的门。那感觉,就像她对他的关心是多余的,多余到他恨不得摒弃门外。难道他对他父亲的骤逝真的无动于衷?
假如是后者,那她真的是白来了这一趟。
她从沙发上拿起背包,边告诉自己:管他伤不伤心、管他难不难过,反正,她马上要离开了!
走到绿屋的铁门边,用甩头,她又折回客厅放下背包,考虑着至少该向阿腾道别一声。突然放软的思绪令她不由自主的轻敲阿腾的房门,在得不到回应时,她推开并没有关紧的门。
阿腾没有在里面。她倚着门四处张望了一下,心想阿腾一定进了潄洗间,她这才放胆走入他的房内。
这是滞留绿屋这么多天以来,她第一次采访他的房间,令她讶异的是,即使他是个眼睛看不见的人,房间还是保持得十分整洁。
他房里的色调是类似菩提子般的粉绿色,搭配深绿的窗棂与一些小爬藤植物,表现出清淡的田园情调。
整个房里唯一较醒目的是那张床,橘与玄黑色调,突然浴室里传出哗啦啦的水声,这提醒她下该擅闯他的房间,尤其等阿腾出浴,那一定又免不了一阵尴尬。正想退出房外,浴室里却响起了一阵庞大的碰撞声,接着是一阵竭力压抑的饮泣。
何旖旎以为是阿腾跌倒或受伤了,她急忙敲着浴室的门,没想到门却应声而开,她也在莽之中冲进了浴室。
阿腾从来没有关门的习惯。眼前的这一幕,让何旖旎旁徨在进与退之间。
不用说,阿腾正浑身赤裸的沐浴在莲蓬头下,湍急的水花打湿他的长发、他的背……
正因为阿腾背对着她,何旖旎原该来得及在阿腾发现她之前退出浴室的,可是室内亮澄澄灯光映射出来的景像,令她动弹不得。
阿腾将头抵靠在磁砖上,他一耸一耸的肩膀,告诉她他正以他的方式独自的在哀悼他的父亲,甚至他所失去的一切!
但阻碍何旖旎离开的理主并不只因为阿腾不能自己的哭泣,还有他背上那一道道的疤痕,它们破坏了他背部的光洁完美。
「阿腾!」一阵突来的心痛,令她突兀的出声唤他。
他从磁砖上微微侧头,因为惊讶同旖旎走进浴室里,他的肩膀僵硬的弓起。
「阿腾!」不顾可能溅湿她衣裳的水花,她徐徐的走近他,伸手去抚摸那些看来极为可怖的伤痕。
她才触着他,他便豁的转身。
「不要!」他怒吼!
她僵住了!他一直压抑的悲伤和愤怒终于爆发。
但何旖旎是何等的倔强,她或许会屈服于阿腾的软言软语,却从不顺从他的警告。「不要拒绝我,阿腾!」
连她自己都还没有弄懂她究竟要求他不要拒绝什么?口头的安慰吗?或者、不仅于此?
她愣了一下,在还来不及深思熟虑之前、不顾一切的走向他,关掉水花四溅的莲蓬头,从背后拥抱他。
「阿腾,不要再折磨你自己了!饶过你自己吧!」她激动的喊,早分不清楚自己脸上的是泪或是水了。
他甩甩头,发出毫无欢乐的悲惨笑声。「我是人,不是神,他们却一个要求我记得她生的方式,忘记她死的样子;一个要求我记得他死的样子,忘记他生的方式。说真的,我真希望我能全部都忘掉,可糟糕的是,不论他们是生是死,全都在我脑海里生了根。」
泪水自他眼中逸出,点滴掉落何旖旎圈在他腰际的手背上。或许他仍然有点无法相信父母逝去的事实,也因此他的悲伤之口夹着许多苦涩。他的嘴里仍留有一生未说出的话的余灰,如今父亲猝逝,他除了吞下,竟别无选择。
她应该是最贴近,也是唯一能领略他痛苦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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