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璃跪坐在火堆旁,一面用叉子翻着烤架上用芭蕉叶裹着的螃蟹,一边自言自语地念叨着:“螃蟹,螃蟹,快点熟,姐姐今天换回来好几坛美酒,就等着你下酒了。”
仲奕的目光,缓缓地从夜空移到了阿璃身上,眼中有了笑意。
阿璃放下叉子,换了个盘膝而坐的姿势,扭头对仲奕说:“你采的那株珊瑚好像真是价值不菲!那帮商贩全看傻了眼。一开始,那个姓钱的商人还想跟我压价来着,后来见我抬脚要走,急得出了一头的汗!想唬我,哼,做梦!”
仲奕轻笑了声,“什么人居然敢跟你讨价还价?下次你去吉令时,把那柄削铁如泥的匕首别在显眼处,保管再没人敢跟你议价。”
阿璃格格笑了几声,抬手捋了捋鬓边的头发,“他们要是知道那珊瑚是你采的,也断不敢讨价还价!”
仲奕垂眼道:“还好我还能采珊瑚,总算没成个废人。”
三年前海战中受的那道腿伤,因为刀口深及筋骨,又在水中泡了太长时间,终究没有完全恢复。
阿璃的笑意敛去,“不许胡说!什么废人?只不过是走路时稍慢了些,没别的不同!”
仲奕侧头看着阿璃,神情和缓而温柔,“阿璃,我只是随口说说,并无丧气之意。当年我本该葬身鱼腹,要不是你舍命相救……能够活下来,已是万幸,我再不敢奢求什么。”
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没有再去想过有关三年前那场海战的一切。
自己是怀着何样的心情跳下了船,阿璃又是何等不顾一切地跟了来。
要不是阿璃的匕首戳伤了那头虎鲨、用它的血引开了鲨群的注意,即使自己来得及躲进船底的暗舱,腿上伤口的血腥气息依旧会引来鲨鱼的围攻……
阿璃没有搭话,拿过叉子、戳着柴火,良久,才有些踌躇地开了口:“仲奕,你,你想不想回中原?”她瞄了仲奕一眼,又立刻收回了目光:“我知道,这件事我们讨论过很多次……虽然,岛上的日子也不错,可是,你的腿伤如果能找个好点的大夫看看,说不定可以复原。”
仲奕借着火光打量着阿璃的神色。
自幼相识,让他对阿璃的每种表情、每种语气都比任何人更熟悉。他直觉地感到,今晚的阿璃,跟平日有些不同。
“阿璃,”仲奕的眼神探究,“你今天在吉令岛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阿璃手中的动作滞了一瞬,“没有,没听说什么。”
☆、浮沉聚散 (三)
东越亡国,裴太后和风青遥被俘……
若不是为了保护自己,仲奕不会离开东越,不会铤而走险地约见慕容煜,不会因此而瘸了腿,也不会做了亡国之君。
阿璃咬着嘴唇,目不转睛地盯着火堆,却没有意识到烤着的螃蟹已经开始发出烧焦的气味。
可这千辛万苦得到的自由,她舍不得放弃。
她不愿再卷入中原的争斗,也不愿仲奕再次出现在慕容煜的面前。
以慕容煜的个性,应该不会为难无辜妇孺。阿璃自我安慰似的想着,所以她和仲奕回不回中原,裴太后和青遥应该都不会有性命之忧……
更何况,青遥还有延羲……
有些事,既然决定了放下,就永远不要再去想。
仲奕凝视着阿璃,见她一瞬间变得神情怔忡、目光黯然,不由得后悔起自己刚才的问题来。
其实,如果那个答案会打破现在所拥有的美好,那他永远都不想知道。
虽然,不确定她是在为了什么而忧伤,但仲奕总不由自主地把阿璃怔然出神的表情和一个名字联系在了一起。
情感微妙的流露,往往不需要通过言语来表达。
垂目时的那一瞬失神,笑意中的那一抹无奈,眉宇间的那一丝黯然。
即使她什么也不说,仲奕也很清楚,她永远不可能忘记那个叫作乌伦的男子。
夜幕中,骤然划过一道光亮。
仲奕扬起了唇角,抬手指向天空,“阿璃,快看,流星!”
阿璃赶紧顺着仲奕的手势转身抬头,却只捕捉到流星消逝前的一丁点儿光芒。
“居然给错过了!”阿璃悻悻地敲着叉子。
仲奕宽慰道:“以后还有机会。日子那么长,以后我们每晚都来这里等。”
“流星可不常见,也不知道下次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有!小时候听族里的巫师说,只有神族的人死了以后,才会化作流星坠落!”
话说出了口,阿璃忽然觉得有些莫名的心悸,骤地抿住了嘴唇。
仲奕没有留意到阿璃的表情,仰头看着星空,“是吗?可我听说神族死后,会化作天上的星星,永远地驻在夜空、俯看人世间的沧海桑田。”顿了顿,他轻声说:“或许,墨翎也化作了这满天繁星中的一颗,一直在悄悄地守望着我们。”
阿璃挪坐到仲奕身边,抬头望着夜空,努力地辨认着墨翎化作的那颗星星,“你看,那颗会不会是墨翎?靠着月亮最近的那颗!墨翎那小子最喜欢吃兔肉,月宫里不是住着玉兔吗……”
夜风托起了她的几缕发丝,似无意地送到了仲奕的肩头,又轻轻地拂过他的颈间,酥*痒的。
仲奕缓缓伸出手指,圈住了阿璃的一缕青丝,在指间眷恋地缠绕着。
海岛上悠闲的时光过起来很快,不知不觉间,离上一次商船来东海的日子已经隔了一个多月。
这日,阿璃和仲奕正准备出门,却见林崇一边飞奔过来,一边高喊着:“裴大哥!阿璃姐!”
林崇跑到屋前时,弯着腰、大口地喘着气。阿璃不禁有些吃惊,抚着林崇的背,“阿崇,你这是怎么了?跑得这么快!”
林崇缓过气来,说:“西面海岸那边,停了艘好大的大船!大船又放下艘小船,船上的人正朝这边来!”
这座岛位置偏僻,又有礁石环绕,稍大点的海船通常都不会经过此处。
阿璃和仲奕交换了一个眼神,扶着林崇的肩膀,问道:“那大船什么样?有没有挂幡旗?船上的人有没有穿铠甲?”
林崇摇了摇头,“好像没有旗……呃,什么是铠甲?我只看见小船船头上站着个男人,穿着红色的衣服……”他突然呲了下,感觉阿璃姐的手指骤然攥紧了,捏得自己有些吃痛。
林崇抬头去看阿璃,只见她目光似怒似怨,咬着嘴唇望向了海岛的西面。
×××
风延羲站在船头,望着细白沙滩上并肩而立的两个人,心中滋味复杂的难以言绘。
耳鬓厮磨的两个人,往往意识不到彼此身上因为日复一日而发生细微的变化。
成长、衰老,只有在久别重逢的人的眼中,才会显得突兀而惊人。
三年的时间,让玉冠锦袍、花下抚琴的翩翩君王,蜕变成了皮肤黝黑、粗衣布裤的渔夫,也让阿璃张扬而倔强的神情中,添了几分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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