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璃咬唇犹豫了片刻,如果自己死了,便一切事皆无可能,开口道:“我答应你。你要带什么话给公主?”
延羲疲惫地闭上双目,旋即睁开,眼神中褪去阴戾和嘲讽,只剩一片清明,“告诉青遥,世间不会因为少了个风延羲就黯然失色……我要她,好好活着。”
阿璃呆呆地望着延羲,胸中有种说不出的滞塞感。
如果这真是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会放不下谁,又会担心谁放不下她?
明年三月的上巳节,仲奕会不会独自一人在玉盘湖上泛舟喝酒,一面担心着他失约的朋友?阿璃又会不会后悔,十二年来,一直没有告诉仲奕,自己是女子?
八方镇上的客栈里,乌伦会不会又扮作马贩子,一面听着饭桌上七嘴八舌的议论,一面焦急地朝门口张望?
而那个戴着白玉金丝簪的姑娘,又会不会后悔没能告诉他,他是第一个让自己有了期盼的人?
还有她爱若亲子的黑雕墨翎……
墨翎!
阿璃眼前蓦然一亮,难道是好几个月没有和墨翎并肩作战,竟在这个关键时刻忘了它?
延羲动了动握着树枝的手指,深吸了口气,“你既答应了,我这就放手。”
“慢着!”阿璃急促地说:“若我能让你活,你是否也能答应我件事?”
延羲盯着阿璃,眼中又浮出了惯有的嘲讽和阴戾,“为了活命,有什么是不能答应的?”
阿璃觉得这句话听上去十分耳熟,不禁怔了一瞬,旋即说道:“你这个人不讲信用,你先立个誓!以青遥公主一生的幸福起誓。”
延羲已抱了必死的念头,眼下见阿璃一脸严肃迫切,竟觉得有些好笑,“好吧,如果阿璃姑娘能救我逃出生天,我便答应她一件事。如违此誓,便要风青遥一生不得幸福。”
阿璃补充道:“任何事!你都不能反悔!”
“绝不反悔。”
阿璃嘴角轻抿,暗运内力,仰头发出一声极为尖锐绵长的啸音,一声未落再发一声,夜晚之中,万籁俱寂,啸音在山谷之间连绵回响。
阿璃一连呼了五、六声,东北方的天空突然传来一声相似的清啸,一只黑羽大雕乘着月色、展翅飞来。
阿璃这次南下扮作世子的侍婢,因此不能和墨翎露宿山野,却让它一路跟着,晚上就歇在附近的山林中。落崖之处本就离襄南别院不远,阿璃断定墨翎就在附近,于是以啸音呼唤。夜间的声音传得极远,加之墨翎听觉异常灵敏,听到主人的召唤,即刻振翅而起,疾速赶了过来。
阿璃眉眼中全是笑,侧头却对上延羲复杂而探究的目光。
惊疑之余,延羲又有几分恍然大悟的感觉,之前想不通的很多事在这一刻豁然明了……
墨翎飞至近前,控制住速度,来回盘旋着。它歪着脑袋,看着阿璃,似乎搞不懂她为何半夜吊在悬崖石壁的树枝上。和她在一起的,还有一个红衣男子,黑发凌乱,背上鲜血浸透。
墨翎突然“嘎”地叫了声,猛力扇动翅膀,震得树枝上下摇晃。
延羲斜了眼阿璃,“你养的这只扁毛畜生,好像并不太在意你的死活?”
阿璃看出墨翎的异样,叹了声气说:“它认出了你是在东越国拿箭射它的人。”
她的这句话,等同于承认了自己就是魍离,半年前在东越西亭驿站,劫走青遥、射伤延羲的暗夷杀手。
阿璃避开延羲的目光,对墨翎半哄半劝地说:“墨翎,你不要怕,这人现在被我打得半死,绝对伤不了你。”
墨翎的灵智未开,不能完全听懂人话,但它自一出壳起,就养在阿璃身边,与她有一种独特的交流方式。
阿璃此刻的语气和音调温柔而平和,墨翎渐渐安静下来。
“你飞到他身下,让他坐到你背上。”阿璃朝墨翎努嘴示意,随后又对延羲说:“我双手拢着树干的裂缝,如果我先松手,树恐怕会即刻断开,所以必须你先离开。我让墨翎在你身下盘旋,你看准时机就跳到它背上。”
墨翎在阿璃的指示下,飞到延羲身下,缓缓振动着翅膀。
延羲低头看了眼漆黑的万丈虚空,迟疑了片刻,但亦心知再无其他选择,于是深吸了口气,断然松开了双手,跌坐到墨翎的背上。
阿璃又招呼墨翎飞去她那边,身法灵活地翩然落下,坐在了延羲的身后。
墨翎现在不过十岁,羽翼尚未完全长成,平日里驮着阿璃一人问题不大,但同载两人却有些吃力。阿璃劫走青遥的那日,也曾与她同乘过墨翎,当时墨翎负重而无法及时升空,差点被延羲的箭射中。这一次,背上的延羲毕竟又比青遥高大许多,墨翎几次奋力扇动翅膀,却一直上升地很艰难。
阿璃原本想让墨翎把自己和延羲送回世子的别院,一直驱策着它往崖顶上飞,但现在看墨翎扑腾地十分费力,心中很是不忍,于是决定改变路线,只叫它沿着谷中河流,朝下游平坦处飞去。
明月当空,迢迢银汉依稀可见。清凉的夜风拂过两人的面颊,在耳边刮出呼呼的声响。这种熟悉的感觉让阿璃觉得自在而轻松,竟有些淡忘了身前坐着的人、是她费尽心力去对付的敌手。
他俩靠得很近,黑发在风中飘扬纠缠着,不经意间,延羲背上的伤口早已将阿璃的前襟染得血红。
☆、生死奇遇 (二)
“你知不知道河下游是什么地方?”阿璃用手指戳了戳身前的延羲。
延羲微侧转过头,缓缓吐出两个字:“暗夷。”
答案出口的一刹那,他感觉到阿璃的身体陡然一僵。
“你是暗夷人,难道还不乐意回家?”延羲半带讥诮地说。
阿璃没有说话。
十二年前,她顶替弟弟,以暗夷贱奴的身份被送往陈国,当时那份被亲人抛弃、万念俱灰的绝望,至今仍能剜得她痛彻心扉。在心底深处,她恨着暗夷!所以她以魍离的身份杀人时,总会留下暗夷魍离的名字,让暗夷也因为她、被人咒骂痛恨。毕竟,那个曾叫作璃珠的小姑娘,是因为无能的暗夷,才变成了今天的魍离。
沉默了良久,阿璃冷冷地说:“我救了你一命,别忘了你的誓言。”
延羲嘴角轻抿,“你要我答应你什么事?是拿解药救大哥,还是永不泄漏你就是魍离的秘密?”
“都不是。”阿璃的眼神落在遥远的天际,此刻,天光初现,在夜幕的一角印出浅浅的红色。
她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要你答应,永远不要对我说谎。”
延羲没有料到,阿璃的要求,竟会是要自己永不对她说谎。
十几年来,他一直戴着面具做人,若要他凡事必言其实,无疑是要撕去他的保护层、撬开他心上的硬壳,比最任何事都难。
他意识到,自己低估了身后这个女子的智慧。
然而事实上,阿璃的心思倒没有延羲想的那样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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