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羲在一座竹楼前停下。
与其他竹楼不同的是,这处院子没有使用竹围栏,而是以石头砌出院墙,院门外立着一根高高的竹竿,竿子顶端挂有五彩幡条,下方三分之一处则以箸叶缠绕编制出盘形的装饰。阿璃认出,这是暗夷巫师特有的标志。
她拉住延羲的袖子,“你去巫师家做什么!这里可是枫木寨!”枫木寨的巫师是负责整个暗夷族节庆日祭祀的大巫师,在民众之中的威望甚高。
暗夷每个寨子里都至少有一位巫医,但却不一定有巫师。暗夷巫师不仅需要拥有通灵的能力,在正式成为巫师之前,还要进入沧云河畔的巫灵洞中,不吃不喝地待满四十九天。据说,巫灵洞中集聚着历代暗夷大巫师的魂灵,接受考验的人要想在这四十九天中活下去,必须得到这些魂灵的帮助。
延羲转头看了眼阿璃攥住自己衣袖的手,伸手把袖子抽了出来,一言不发地进了院子。阿璃恨恨地跺了下脚,跟了上去。
院子里一个少年正在晾晒傩舞面具,听到人声,抬起头来。他莫约十六、七岁,相貌清秀,目光清澈,头上裹着白色的头巾,深蓝色的褂子上染有和箸叶盘形装饰相似的图案。
延羲和阿璃见状都不由而同地怔住。
但凡是暗夷族的巫师,都必须立下重誓言,一生不娶妻生子、孤独终老,因此,大多也是独自居住。眼前的这个少年身着巫师的服饰,又住在枫木寨中,可看年纪,很难将他与传说中灵力高强的暗夷大巫师联系在一起。
少年站起身来。
延羲回过神,按照暗夷习俗行了个礼,问道:“请问这里可是恪砮巫师的家?”
少年微微点了点头,“曾经是。恪砮大巫师三个月前已经离世,我是继任的大巫师,名叫沃朗。”
延羲的神情一僵,眼中流露出少见的失落与悲伤。
阿璃却是脸色惨白,恍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转身朝院外快步走去。
此时天已大亮,朝霞灿烂。
山寨里也逐渐热闹起来,孩童的嬉闹声、驱赶牲畜的吆喝声和鞭子声,此起彼伏。来来往往的人们,每一张面孔都是那么不同,却又似曾相识,仿佛依稀朦胧的梦境乍然出现在现实之中,惊得阿璃不知所措。她越走越快,最后竟飞跑了起来,裙裾飞舞、青丝飘扬,直奔枫林而去。
☆、血浓于水(二)
等延羲找入枫林中时,阿璃的神色已然恢复平静,坐在竹屋的门外,头向后靠着门框,双手圈扶着曲起的膝盖。
延羲在阿璃身旁坐下,静静地研究着她的神情,良久,缓缓开口问道:“怎么我外公去世了,你竟然比我还难过?”
阿璃闻言坐直身子,睁大眼睛,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延羲,“恪砮大巫师是,是你外公?”
“他是我母亲的伯父,我一直管他叫外公。”延羲把目光移向阳光中的枫林,“这片枫林是暗夷的圣地,除了大巫师,其他人皆不敢随意进出。所以当年我母亲未婚先孕,为免族人非议,便在外公的安排下隐居于此。”
犹豫了半晌,阿璃踌躇着开了口,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你去陈国以后就再没回过暗夷吗?”
“没有。”
“为什么?”
“那你又是为什么?”延羲转过头来,眼神灼灼。
阿璃倏地低下了头。
延羲没有继续追问,而是淡淡地说:“刚才沃朗巫师告诉我,十天后就是立秋之日,寨子里除了举行赶秋节和坡会庆祝外,还会有祭奠我外公的祭祀活动。我想暂时留下,等过了立秋再回陈国。”
阿璃缓缓站起身来,眺望着枫林外山寨的方向,沉默不语。
延羲见阿璃不置可否,又补充道:“若是你担心蛊毒发作,我的血……”
阿璃突然呼了口气,干脆地答道:“好!”
一连十日,两人住在枫林中的竹屋之中。
白天的时候,延羲常会出门转一圈,回来时总带着一些食材。有暗夷人做饭常用的小米和荞麦面,也有腊肉腌菜,偶尔还有些家常自酿的烧酒。阿璃则是晚饭后必然出门,而且常常彻夜不归。算下来,两人真正相处的时间并不太多。
第四日半夜,阿璃突然跌跌撞撞地冲进延羲的卧室,扑到榻上,抓起他的手腕就咬了下去。
延羲的声音带着几分慵懒和戏谑,“你就不能选个蛊毒没有发作的夜晚扑到我的榻上?”
阿璃抬眼瞪了他一下,继续用力吸着血。
一柱香的工夫后,她缓缓抬起了头,手指飞快地拂过延羲肩臂上的几个穴位。和墨翎一样,延羲的流血也很难止住。
延羲转过头,借着透过竹窗缝隙而入的月光,打量着侧躺在身边的阿璃。她头发有些凌乱,唇上尚有一抹血迹,低垂的睫毛微微地扇动着,双手捧着延羲的手腕,似在研究着上面的咬痕。
阿璃扬起睫毛的一瞬,延羲移开了目光。
“既然你的血这么难凝固,是不是可以提前取些出来,以备不时之需?”
“休想。除非你肯答应我。”
“答应你?”
“那个交易。”
“休想!”
“你那个好人家的情郎怎么办?”
“跟你没关系!”
阿璃撑起身子,翻身下榻,迈着还有些虚浮的脚步走了出去。
这一夜,两人都没再合过眼。
阿璃反复想着延羲的那个问题,辗转难眠。
她从八岁起就住进了扶风侯在宛城东郊的庄园,衣食住行、读书学武,皆有人悉心照顾指导。风伯钦对她亦十分宠爱,密室中的宝物任由她取用,连伏羲氏的传家宝物刚玉甲也都作为生辰礼物送给了她。但正如她自己曾说过的,这世上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对另一个人好。好意,通常都是有代价的。
她也曾想过,或许,风伯钦会看在她为他效命十年的份上,还她自由,让她过上策马驰骋四海、与爱人携手共看日出日落的生活。可如今,她意识到,这只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奢求……
阿璃长长地叹了口气,阖上双眼,揣测着扶风侯如此急召自己的原因。按理说,墨翎应该已经将世子所中之毒的解方送到了他的手中……
立秋之日,是暗夷最重要的节庆日。这一日,各家各户都停止劳作,穿上盛装,在沧云河畔的秋坡之上集会。除了祭拜暗夷的先祖神农,家中的男主人还要跟随着巫师参与祈福仪式。尚未婚娶的年轻男女则个个翘首期盼着夜里的篝火晚会,希望在载歌载舞的人群中碰上个心仪的对象,结下百年之好。
阿璃一早就装扮整齐,候在屋外。一会儿不安地走来走去,一会儿又有些悻悻然地静立发呆。
“你第一次去坡会?”延羲靠在门边,双手交叉于胸前,饶有兴味地看着阿璃。他身着暗夷盛装,对襟上衣和长裤皆是黑底带银色刺绣,衬托得五官份外俊美鲜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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