漓央望着那个人逃走的方向,沉了眸子。身后粮食像水一样,哗啦啦流在地上的声音,哄抢的声音,吞咽的声音,一瞬间,都在漓央的感官中放大,放大……
躁郁。
因为这些愚蠢的,卑微的人,让她逃掉了。
被饥民缠住的士兵,要优先保住粮食,根本无暇去追逐那几个零散的贼寇。漓央甚至看到,那个带头逃跑的人,在狼狈和慌乱中,还不忘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又凌冽,又锋利,如同一场横穿山谷的疾风。
漓央有种自己几乎要被吹落山涧,被咆哮奔腾的山洪吞没的错觉。
那一双眉眼,真是像极了他的母妃。
……
山里的贼寇逃窜之后,护送粮草的士兵用雷霆手段,惩处了几个带头哄抢的灾民,场面得以控制,天子派遣至灾区的赈灾使,终于进入了受灾最严重的渡州。
三月未落一滴雨的渡州,已经是盛夏时节,炎热,干燥,连呼出来的气,都像炭火堆里燃起来的热焰。
城里眼巴巴的灾民们夹在进城必经的主干道上,翘首以盼,他们的皮肤沉黑暗黄,如同失去了水分的橘皮。
漓央出了马车,抬头望了一眼黑压压的人群。目之所及处,都是一张张相似的枯槁的脸,唯独中央大道上,站着那数十几位乡绅官员,却面目白净,衣食无忧的模样。尤其站在人前,为首那位渡州知府沈仲,身材臃肿肥胖,一脸气虚之相,酷暑炙热的烤晒下,出了一身大汗,满脸油光。
漓央神色未变,只是看着沈仲,倒像是看了一头脑满肠肥,即将被宰杀的猪。
都说渡州旱灾最重,饥民遍地,白骨铺道,野有饿殍。要他看来,数百万人受饿,独没有饿到这渡州的父母官呢。
眼底划过一丝冷意,漓央下了马车。银线绣织的云靴踏在黄尘扬荡的沙土路上,黛青色的锦绣衣裳沾了尘埃。那样娇贵的璧人,实在与这苦难深重的红尘,太格格不入了。
“下官见过九殿下,殿下千岁……”沈仲带着当地的乡绅迎上来,满脸堆笑。
漓央眉梢都未动一动,淡漠地应了:“沈大人多礼了。”
身后的护卫队正将天子的御诏拿出来,当众宣读毕。沈仲不敢怠慢,恭恭敬敬接了圣旨,忙不迭应声道:“下官自当竭力协助殿下……殿下远道而来,还请屈身前往府衙小憩片刻,赈灾之事,须从长计议……”
“沈大人盛情。”漓央低垂眉目,“只是灾情刻不容缓,我歇得,百姓的肚子歇不得了。”
沈仲瞥了一眼源源不断入城来的粮车:“殿下的意思?”
“劳烦沈大人寻几口大锅来,就在来往城门这边,搭起粥棚,张贴布告,通知城内城外的百姓,来领粮吧。”
沈仲脸上一闪而过一丝诧异之色,就连他身后那些州府里的乡绅们,也讶异地看着前来赈灾的九皇子漓央。他们之中,有人偷眼瞥向漓央身后的蜿蜒粮草车队,眼中尽是贪婪不舍。
漓央见沈仲未动,神色更凉薄几分:“沈大人有何疑问?”
沈仲俯首作辑:“这……怕是不妥……”他心底已对这天家贵子有了轻看之意,只道九皇子漓央从未体察过人间疾苦,并不懂赈济之事。
“有何不妥?”漓央横了眉,脸上不悦。
“赈灾出纳,都须按规章行事,灾区特设了粥厂,朝廷赈下的粮食,理应运到粥厂,一则方便管制,二则也不坏了灾区的条理。”
“哦?那粥厂负责分派粮食的官员何在?”
沈仲身后,一个身矮虚肥的官僚应声而出:“回禀殿下,正是下官许继文。”
漓央打量此人几眼,突然问道:“城中存粮还有多少?”
许继文一愣:“这……下官……估摸有数百石。”
“估摸?”冷冷一笑,漓央道:“人命关天的大事,荀大人就是这么估摸的?”
许继文头上的冷汗瞬间倾额而下:“殿下明鉴,粮食都集中在商户手里,粥厂供应的赈济之粮,都是从商贾手中购得,为让灾民们天天喝上一碗热粥,我渡州府衙已经入不敷出,负债累累了……”
“许大人此言,倒是说渡州府内,有奸商乘机抬价,发难民财了?”
“这……”许继文哑口,低着头悄悄往身后的沈仲身上看。沈仲也面有难色,冲他微微摇头摆手。
漓央将两人的小动作看在眼里,眯起了眼睛,心里也有七八分明了。只怕是这渡州府衙里的人勾结供应粮食的奸商,欺上瞒下,诓骗朝廷的赈灾钱银。
他倒是又想起来路上他那“姨妹”之言,痛骂沈仲狗官。
许继文已然招架不住漓央的问责,沈仲慌忙上前:“殿下容禀,非是奸商趁乱发财,而是我渡州实乃重旱之地,十州八府的粮食难以运送至此,商贾手中也没有多少存粮。百姓为多吃一口饱饭,才以重金讫粮,争相哄抬,难以遏止……”
“那便是你渡州府衙无能。”沈仲还待狡辩,却被漓央冷冷打断,“古来饥荒乱世,就有地方府衙打压哄抬物价,怎么到了你沈知府这里,就难以遏止了?”
他声音不高,但天家威严尽显,慌得沈仲连忙跪地:“是下官无能。”此刻他倒消了几分轻视之心,也明白赈济之事,只怕不是这个小皇子不懂,而是他故意发难,摸查这渡州府的底细了。
沈仲才知这只有十六岁的九殿下不好糊弄,他战战兢兢等着漓央的下文,不想漓央轻飘飘一句:“既然赈灾自有调度,我也不好坏了体统,许大人带路,先将这些粮食运送到就近粥厂吧。”
“是,是。”许继文诺诺应声,渡州府衙数百号人,并与押解粮草数百军士,不多时来到了城东的粥厂。
粥厂外领粥的灾民还排着长队,见一队人马浩荡而来,还有些不明就里。前有士兵开道,漓央被拱卫着,驱开灾民,好不容易才进到里面来,瞥见架起的大锅里和着糠菜熬着汤,锅里热汤翻涌起脏污的土色,半天也不见一粒米。即使这样,外面那群食不果腹的灾民却还在翘首以盼着。
“许大人。”漓央将许继文叫来,指着正在滚沸的汤锅:“一锅汤中放几升米,分多少人吃?”
许继文嗫嗫,他又不时刻监督,哪里知晓这些,并不能回答。但这个问题,他又必须回得上来,身为督办分派灾粮的官吏,若连这种事都不清楚,可以说是玩忽职守,非常渎职了。
“许大人答不上来,那我便替你算一算。”漓央身后跟着的队正接了掌勺,将锅里的汤搅匀,一勺一勺舀给灾民,很快一锅见底,分了个干净。
队正拿了最后一碗,澄了片刻,拿布蒙在碗口,滤了上层清汤,端至漓央面前:“回禀殿下,刚才那一锅,分了四十二碗,每一碗里,糠菜和米,加起来,净重不足一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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