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的小溪水面并不宽,清清泠泠的一片染着灿金的光,他像一樽白玉雕,浸在一条金色的河流里,就连浸了水的发丝,都晶莹宛如墨玉流光。
长久无人应声,漓央只得又叫了一声,侧过半张脸,晶莹的水珠顺着微仰起的下颌滴落下来,他看向上方随意躺在草地上的人。
对方的目光,像是正午的太阳,落在皮肤上,惊窜起灼烫的热度。他并非不是不知男女有别的无礼之人,只是现在这样的环境,没有给他留着尊贵矜持讲礼守节的条件。
要不然忍受身上的脏污,要不然抛掉无谓的矜持,像山野的村夫那样粗野地生活——所幸,他是一位身份尊贵的皇子,而不是一个出身乡野的村夫。
而这样艰辛清贫的日子,马上就可以结束了。只要韩队正来寻他回去,只要处理完北地之事,只要回到京城皇宫,他还是那个天家眷宠的皇子贵胄,锦衣玉食,受尽尊崇。
“将衣服拿过来吧……”漓央强忍着不自在,让木苏将岸上的衣物递给他。
木苏垂下眼,捡抱起地上的薄软衣袍,走过去搁在石坝上。随即,她转了身,倚着石坝,看着上方林间的小道,眸光空远,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漓央潮润的脸庞泛起淡淡的红色,见她没有离开避讳的意思,作为男儿,他也不好意思开口驱赶,否则反显得自己太矫情娇气。
借着石坝的遮掩,漓央穿好了衣服系好了发带,忽察觉到一面石坝之隔那头有了动静,女子直起了身。不远处的小道上传来哒哒的马蹄声,听声音,有百人之众,果不其然,一会儿便见皇室禁军的黑旗飘扬着,向草屋这里靠近。
当韩队正将两颗足量的金元宝赏给赵猎户,对方好似做梦一般,还不敢相信:“原来,你真的是皇子啊……”
漓央好笑,对韩队正道:“再给他两锭金锞子,这几日麻烦他关照了。”
打赏过赵猎户,韩队正正要将漓央迎进门外的马车,这才发觉跟在九皇子身后,遮着脸面的一个女子,年纪不大,看起来和九殿下相仿。
“这位姑娘是……”他以询问的语气转向漓央。
漓央微微颔首:“这是石慕姑娘,她是我的救命恩人,会跟着我一起走。”
木苏并不出声,只站在漓央身后,寸步不离。
“是,那请殿下和石姑娘上车吧。”韩队正不再细问,引着两人出了柴门上了马车。
车轮滚滚,正是漓央从京城来时坐的那辆。一上车,漓央便端坐在主位上,木苏摘了面巾,打量着所乘的马车车厢。
漓央抬头,就见她唇角尚未消失的笑意,不禁好奇:“你笑什么?”
木苏只是浅淡地笑着,摇头:“想不到有朝一日,我会坐到这里面来,和殿下同乘一辆马车。”
漓央脸上的表情越发不解。
木苏伸出手,掌心向上:“不会觉得很奇怪么?我们两个,一个是堂堂皇子,一个只是一介草民而已,原本就是生活在两个世界的人,现在居然在同一辆马车上。”她的手突然凌空抓了一下,像是要把什么狠狠握住。
漓央看到她的脸上,又浮现出那种无力的,自嘲的笑容,听到她低得几乎无可察觉的声音:“我竟然,想把你……你这样的人,紧紧抓在手里。”
与那样悲哀无力的笑容明显反差的,是她眼里那样凌冽、锋利、似曾相识的眼神。
漓央想起那一晚上,她将那柄小小的,锋利的铁楔,插进那个人喉咙里的眼神,冰冷,又决绝,好似无论什么,都无法阻止她——无法阻止她想要得到任何她想要的——那时候,她只想要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她是十六年来,漓央遇到过的,最特别的人。她像那柄泛着寒光的铁楔一样,野蛮地插口进他的生命里,好似还带着残忍的血珠,可是那样不驯服的姿态,叫他觉得既害怕,却又无比钦羡。
北地的灾情一直延续到九月初,隔了半年,渡州终于下了第一场暴雨。久经渴旱的大地,几乎能听到它贪婪地吞下所有雨水,咕咚咕咚的声音。
在传回宫廷的奏报中,漓央向皇帝禀告了灾情缓和的喜讯,随奏报一起的,还有渡州知府沈仲因雨天路滑,驾车不慎坠落山崖殉亡的丧讯。漓央还在奏报中写到,知府夫人沈刘氏痛哀亡夫,召集渡州当地的乡绅,为沈知府募捐了三万多银两,打点照顾灾民,以慰亡夫在天之灵。
皇帝自然亲拟了褒扬令,大大赞扬了这知府夫人沈刘氏一番,还给了她一个诰命夫人的头衔。
……
渡州府衙牢狱之中。
凌厉的鞭声啪啪作响,鞭鞭到肉,几乎能叫人想象出鞭子落下,皮开肉绽的场景。
狱门打开,一丝亮光照进这昏昧的如同地狱一般的地方。
被绑在刑架上的男人,费力地睁开眼睛,看向照进光芒的方向。他的面色虚弱衰败,身上密布的鞭痕和血迹,已经让他的感知变得麻木而迟钝,落下来的鞭子,火辣如剔骨的痛,却让他再无力呐喊出哀声。
刺目的光线尽头,站着一抹纤瘦如竹的少年身影。青黛色的华服上,暗银色绣线在阳光之下,盈盈闪动。
头顶上明暗交错的光斑里,簌簌飞舞的尘埃是那么清晰分明,逆光里,那衣饰华美如天人的少年,面容也像是隐在一团阴影里,只看得清他挽束起来的墨发,细细的发丝随着微风,轻轻拂摆着,如同河堤上的垂水照花的柳条。
“……殿下……饶命……”看守的禁军侍卫停了手里的鞭,立在一旁。
血滴答滴答,沿着那人被绑吊起来的身体,流过他的脚腕足尖,滴在冷硬岩石上的脆响,几乎把他微弱的求饶声掩盖掉了。
漓央垂下眼睛,捻弄着指尖:“我可以饶你,可你觉得,大皇兄会绕过你么?”
那人的身体似是痉挛颤抖了一下,整个人的气势都颓败下来。他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就算九皇子放了他,已经交代了全部的自己,也不会被大皇子轻饶。
“回京之后,将此人送到涟王府上。”涟是大皇子涟喻的封号,涟喻业已成人,出宫建府多年,在朝中也颇有势力,深得皇帝的宠信。
城内的禁军侍卫已经在渡州府衙门口整结好了队,今日他们便随九殿下漓央离开渡州回京了。漓央交代完琐事,步出府衙,门口停着一辆为他备好的马车。
看到马车旁站着的哪个面纱覆颜的人时,漓央微微一怔——唔,是了,她也是要随自己一同入京的,因着条件简陋有限,他特许了回京路上,她和自己同乘一辆马车。
想来这几日,他忙着赈灾收尾事宜,她虽然也被暂时安排在渡州府衙里,可两人也好久未曾见过面了。
打过照面,漓央提步上马车时,感觉有人轻轻扶了自己一把,待他回头去看,刚好瞧见车旁站立的人正收回手。他进了马车坐下,却不见她跟着上来,只得轻声叫人:“上来吧,石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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