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抹了抹眼睛,抬头看着萧策笑道:“怎么样?够不够兄弟?”
没等萧策说话,许谦文先凑过来,问:“阿城,你对萧策这么好,那老子怎么办?”
“你?”公孙城偏过头看了许谦文一眼,忽然有些诡异的笑了笑,“你还是好好想想,怎样才能躲开我那任性的妹妹吧。”
“啊?”许谦文听得一怔,未及反应,便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娇软的厉喝:“许谦文!你受了伤还不好好在床上躺着,是不是嫌伤得不够重?!”
“呜哇——!”许谦文拍着受了惊吓的心脏,“公孙慕你走路怎么跟猫一样,一点动静都没有?吓死老子了!”
烟炉熏香袅袅,窗外阳光正好。
彼时年少,少不识愁。
如此美好。
像那春日的阳,微醺的风,山田里一簇一簇盛开的花,隔绝了所有俗世纷争和烦恼。
如此单薄。
仿佛河上的冰,落花的瓣,屋顶上一瓦一瓦凝结的霜,消逝在骤来的血雨腥风里。
少年不知朝中事,只记得某日一觉醒来,从此世界就翻了天。
曾经那样如日中天的萧府说败就败,萧府上上下下七百三十二条人命说杀就杀,好像在那阴谋诡谲的朝堂上,最不值钱的,便是人命。
这个世界离了谁都没关系。一个萧府败了,立刻便有新的势力崛起,萧家军死光了,新的军权就会壮大,斩了一个大司寇,再寻一个人来接替便是。
听说那新的大司寇曾经在萧风手底下干过几年,做起事来有模有样,领着他家里的府兵,一夜之间硬生生把萧家碾了个平。这狠辣利落的手段,比起萧风来,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许国的天,要变咯。
风云骤然而起,天地一刹已变。
等公孙城听到消息赶到萧府的时候,他看见许谦文站在萧府血迹斑斑的院子里,手里死死的捏着一件东西。
那是他们公孙家,火焰状的族徽。
于是公孙城的心,一下子便凉成了冰。
他看见他死死捏着那族徽,族徽锐利的边缘像刀一样切割进他的掌心里,渗出汩汩的血,一滴一滴滴落在脚下暗沉的血地里。
他看见他异常僵硬的一点一点转过来,用那涨得血红的眼睛直直看着他,一字一句的说:“老子听说,你爷爷告发萧风通敌叛国,我爹看他查案捉贼有功,就让他当了新的大司寇,从此位高权重无人能敌。”
说着,他突然笑了一下,笑得眼底水光猛地一晃,却又被他拼了命的逼回去,“哈哈,恭喜。阿城,你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家势单薄,任人欺负的小子了。”
公孙城听得脸色煞白,掩在袖口下的手不知为何轻颤起来,连带着呼吸也渐渐变得越发急促。他如此竭力渴求身前血腥味的空气,却仍旧觉得异常窒息。
窒息的晕眩里,他又看见许谦文那紧握成拳的手心里,有血指间漫出来,一点一点将他青白的骨节染得嫣红嫣红。
于是他连忙朝许谦文跑过去,伸出手来想要掰开他攥得出了血的拳头,“你流血了……”
他的手还没有碰到许谦文的衣角,就被他猛地挥开。
公孙城摔在满布血沫脑浆的血泊里,还没来得及感觉到痛,便听见一声暴呵从头顶传来。
“滚!你们公孙家没一个好东西!”
一刹如惊雷当头,惊得心事凉凉,淹没在风沙里。
恍惚间,只听那呜呜的风吹得那残破窗扉咿呀摇动,窗下,曾有他们三人排着队蹑手蹑脚经过大人书房外的身影。
又有落叶折枝归入尘土,土上,有青黄的蚂蚱一跃而起,跃进他三人的手掌心里,不知是谁在高声的笑:“抓到啦!”
……苍茫,瞬间已成。
有谁在这瞬间的苍茫里恍惚记起,那一天,天晴日朗,他们跪在大将军的画像前,有模有样的道:
黄天在上,厚土在下,我许谦文、萧策、公孙城今日结为异性兄弟,从此风雨同舟肝胆相照,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如有违背,众叛亲离,天诛地灭!
今日立誓,饮汤三杯。一杯敬苍天,一杯敬大地,还有一杯敬我从今往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共入生死的大兄弟!
风雨同舟肝胆相照,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些厚重的誓言在嘴巴上说起来,总是太过轻巧。
彼时年少,少不知愁。如此美好,如此单薄。
犹记当年同道,多少欢喜,而今殊途,不过一刹。
又有谁在这一天突来的殊途里想起,他曾在喑哑的哭腔里歇斯底里着反反复复哀求:
你们不要丢下我……
那一天,公孙城回到府里的时候,看见府里突然多了许多的下人——是了,他爷爷如今是许国的大司寇,自然不能再那么寒酸。
他跌跌撞撞穿过这些来来往往的下人,走到厅堂里,眼前又是一黑。
满堂缟素,两具棺材,一室呜咽。
他妹妹在奶娘的怀里哭得晕了过去。
他爷爷拄着拐杖站在厅堂中央,对他说,他父亲奉命去边疆捉拿萧风的时候,不慎坠崖,跌进崖底的河流里,死了。尸体没找到,所以只能做个衣棺椁。
爷爷还说,他母亲听到他父亲身亡的消息,就在刚才,上吊自尽了。
不过没关系,爷爷又说,公孙家还有你,爷爷总有一天会老,你将来是要接替爷爷的位置,做许国大司寇的人,从今往后,你要学着自律,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淘气……
爷爷继续说了些什么,公孙城却没有听清,他在天地一片嗡嗡混乱的声响里,“哇”的吐了一口血,随后便晕了过去。
从此,久病不起。
就在公孙城病倒的这段日子里,许谦文因为萧家的事情与他爹许宣王闹了冲突,气得许宣王直呼孽障,招了左右就要将他乱棍打死。
在旁的众人劝了许久,才稍稍安抚下宣王心头的怒火。许宣王压着心里的火气,觉得这个儿子小小年纪便如此桀骜不驯,长大了岂不是要翻天。随后便下了旨,要将许谦文扔到军营里好好教育教育。
谁曾想,正当众人要将许谦文绑了送到军营里的时候,许谦文却道:“不用你们送我,我自己去!”
于是一个人,一匹马,一名随从也不带,遥遥奔到边疆的军营,一待便是十年。
公孙城病倒的时候,正是秋高气爽的天气,等他能下床时,那繁华的许都城已经覆盖在皑皑深雪之下。
他才下了床,立刻便有下人拿着厚暖的毛氅给他披上,毕恭毕敬的道:“小少爷,地上冷,莫着凉了。”
公孙城披着毛氅微微一怔——是了,他如今是大司寇公孙洪的嫡孙,公孙家的小少爷,自然是该被人敬着被人护着。
如此想着,公孙城看着窗外一片浩渺的雪白,眼前忽然闪过那一日萧府里满地张扬的血迹,血迹里有纷乱的脚印,那是萧府上上下下七百三十二条人命,在他们家公孙铁卫的追赶之下,惊恐着挣扎奔逃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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