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监也不看她,慢慢直起身,心中仿佛有什么落下。他手里拿着空了大半的酒壶一步步蹒跚走着,蓦地一串浊泪流下,他拿袖管擦擦脸,苍老的身影隐没在花林里。
任丰年满身是土的回了屋子,惹得其余几人皆侧目。任丰年倒是不在意,被宫人服侍着更衣洗漱之后,便茫茫然地躺在床上,神智无知的想着那片花林。
夜里她怎么也睡不着,好容易入眠了,梦里却是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好像漫无边际的摄取了各样纷杂的事物,通通往她梦里洒落。她第二日醒来,倒是觉着自家心情好了许多,暗暗嫌弃自己昨日多愁善感,实在蠢钝。
她盘腿在床上,心里想着很多事情。她还有最后一条路走,这也是阿于告诉她的。不成功便成仁,大不了便入了宫,也没什么不好。
她还没享受过宫里的金莼玉粒,锦衣华服,体验一把也不错。即便那人有了旁的宠爱的妃子,她只当是忘了从前的往事,心态放正了,人便也悠闲快活了。到底不能时时刻刻皆与自己作对,除了叫自己变成个老怨妇,甚么也做不了。
任丰年想到这里,便乖觉起来,一连好几日都没搞特殊,更没横眉冷眼,颐指气使发些怪脾气,倒是叫那陈嬷嬷吓了一跳。这姑娘是怎么了?
任丰年想通了便不想闹了,知道瞎闹腾没用,她也不想废这气力。更何况,她最近来了月事,小腹坠坠的难受极了,每日除了蒙着头想着床,便是面色苍白的吃着汤水。
为此苏绣每日还特意关怀着她,日日变着法子想怎样讨好她。任丰年却很烦她,都这样了还不死心,这姑娘到底是要怎样?她不理苏绣,苏绣也不在乎,只日日面带关切的问她好,斟茶递水的事体也做。
然而苏绣做的都是无用功,因为任丰年被宫人照顾的很好,又是递汤婆子,又是做特制的宫膳,比她在家时还过得滋润许多。虽则还是很不舒服,好歹身上并不曾受太多苦楚。
这和她想象的皇宫条件并不一样。
毕竟任丰年从前听闻的,皆是位分底下的妃嫔,有时连吃的菜皆是膳房热了许多遍的,早就失了新鲜,又有些甚至干脆只能吃冷菜,而且还是日复一日吃差不多的菜色,每月的月例皆要给扣下来大半,手头也只有一点紧巴巴的过日子。
然而到了自己身上,仿佛也不是那么难熬了,吃的皆是新鲜的热菜,自己也给照顾的很细致,一举一动皆给纵容着,仿佛并无甚么不好,比从前在家里时,还多了许多自由。
她心里不由有些复杂起来。那老家伙从不肯露面,也不愿见她。
她不晓得是为甚么,但也非是无知。整间屋子的秀女,再没人同她一般享受了,她们吃用的,同自己吃用的比起来,对比未免太明显。可这些照顾她的宫人,也从不避讳她的特殊,故而她时常能感受到,她们待她怪异的态度。
她只觉得相当扎心,这人很明显,便是想把她弄得没有好友罢?她入宫这些时候,也算是明白了许多事理,人与人哪有像宫外那样赤心相交的,即便交情好的,难免也要横竖揣摩着交际。
更别提像她这样,名目长胆被优待的了。有些秀女不愿与她说话,有些如苏绣一般的,倒是爱贴上来,可她到底也是瞧不上眼的。
总的来说,进宫这许多时候,她遇上的皆是彼此想看糟心的。她承认自家也有错,开头时不该这般天真,以为乱发脾气颐指气使便能被刷下来。
可是现下看来,即便她不乱发脾气,一样没有友人可交。她不能想象自己若是正儿八经中选了会怎样,大抵比现下更糟糕些。所以自己没人说话没人谈心,到底于他有什么好处!
作者有话要说: 垂丝海棠:许多年过去了,老花匠死了一代又一代,我们终于……还是等到你。你们还会在花雨中下棋,依偎着低语浅笑,吃茶听风么?
作者:前朝的事不会带到本朝啦,可以意会,但我也无意过多牵扯。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过了几日便是上元节,自从陛下登基后, 宫里便鲜有这般热闹的时候。或许是今年秀女入宫的缘故, 皇宫里也蒙上一层淡薄的暖色。
孟春时节,殿里烧着上好的银丝炭, 一殿的姑娘其乐融融的分桌吃着圆子,分食着糕饼。秀女身份在后宫中算是最低微的, 故而也不曾有贵人驾临, 与姑娘们一道用膳。
这是她们来宫里几月,最放松的时候, 仿佛自己又变回了给爹娘捧在掌心的娇娇女,与一道的姑娘们嬉笑说话, 原本沉冷的隔阂,仿佛暂时在这日夜里消散不少。
任丰年向来不大与人讲话, 竖着耳朵听着她们讲些民间趣事, 心里倒是轻松起来,是不是还会笑两下,叫人瞧了倒是十分纳罕。虽说宫里过节的味道并没有那么浓郁, 却还是让她感到放心, 她想起自己的父母, 甚至任越年,微微红了眼眶。
同桌一个丹凤眼姑娘见她红了眼眶, 抿抿唇,才问道:“任姑娘可是想家了?”
任丰年抬头看她,又垂眸一笑道:“是有些想, 我却不知什么时候能回家。”
话音刚落,一桌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她。毕竟在她们看来,任丰年就是最心机想往上爬的那个人,为着那份优待,也不晓得家里付出了多少,如今嘴巴一张,倒仿佛她才是最无辜可怜的。
丹凤眼秀女笑了笑,不再同她搭话。片刻后,姑娘们又说起了元宵故事。
任丰年的心情却突然不那么好了,她也晓得那些姑娘不喜欢她,甚至早就在心里为她划上了居心叵测的名头,可是当她真的想说什么,却没人相信,亦没人在意的时候,她也会忍不住难过。
任丰年吃了一半,糯米酒倒是小口小口吃了一些,心中乏味,便放下银著,由着宫人侍候着漱口,便对她们道:“你们慢些吃用,我先走了。”
苏绣起身,拢了拢身上的袄子,耳间喜庆的水红色嵌白玉耳饰,衬的她更是婉约。她对任丰年温柔笑道:“任妹妹,我与你一块儿走罢,横竖我也乏了。”
任丰年看见她便心烦,这些日子苏绣经常与她说话,说话也就罢了,话里话外皆隐约在套她话,还以为自个儿多么风趣似的。前头专门有宫人来伺候任丰年洗漱用膳,她也要凑到那宫人面前奉承两句,又要在宫人跟前,与任丰年论道诗词,只说是自幼喜欢云云。任丰年自然不搭理她,并且都搞不懂她,同一个宫人怎么又有这许多话讲。
只任丰年理清脉络后,也不爱与人多争辩。多数时候苏绣都满面亲切温柔的与她讲话,她也并不好伸手打她的笑脸,故而倒是沉默不语的时候居多。
只此时也懒得与苏绣讲话,便点点头先行一步。
任丰年一走,桌上便更活跃起来。其中一个陈姓姑娘吃了口酒,笑道:“苏姑娘实在好脾气,那位都这般横眉冷眼,她还要贴上去。”
她左手边的秀女也笑:“可不是么?那位也是有趣儿,还说甚么想回家,她也真是……不嫌脸大。”说着凑趣地笑了笑。
凤眼秀女这才淡声道:“旁人的事咱们再不要作评,你们有本事当着她的面儿说去,背地里讲小话,十足的没劲。”
凤眼秀女姓吴,算是一屋里任丰年之下最漂亮的,平日里也不爱说话,不过为人算是坦荡厚道,故而与她相交的人也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