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在床上辗转反侧,翎花知道枕畔的他同样未睡,低着声问。
“她自己的选择,与我们无关。”他捞她入怀,清冷语气由她头顶飘下。
“……她若离魂,会变成怎么样?”
“散尽后,连渣也不存。”
“我要不要劝她……”话语遭他截断,他轻拍她后脑杓。
“该烦恼这件事的,不是你。”当然,也不会是他,浪费时间胡思乱想,不如早早睡了。
“可是……你答应她,明早就要替她抽魂……”第四盘棋的落败代价。
“翎花,睡觉。”
“你找个理由拒绝她嘛……”
“既然了无睡意,那么,来做些让你更好睡的事。”
“……等、等等,福佑人就睡在外面——”
所有反驳,被狠狠吻进嘴里,再也无暇溢出……
“……”喂,听得一清二楚了,半点都不顾忌有客在场。
福佑裹缠棉被,决定暂时挪到屋外去,不扰鸳鸯床笫间嬉闹,半个时辰后再回来。
反正她也睡不着,躺在地板只是睁眼望屋梁。
睡在左右的两只胖白,眯开眼缝瞄她,却没打算跟上她,到外头吹冷风,又各自扭头睡了。
从孤绝岩赏月,月亮又大又圆,高悬晴空,照着她心情平和清明,无半丝挣扎,希望她最后离开这世间时,也有这般美好的夜色送她。
树下有个秋千,是孤绝岩中,她最喜爱的一物,以前,爹替弟弟绑过一个,她瞧弟弟在秋千上笑开怀,羡慕之心满溢,可她不允许碰,也无暇去碰,她老是有好多衣物得洗,帮家里挣些钱。
福佑坐在上头,慢慢摇异,轻缓哼起曲调。
一首她儿时记忆中,模糊听过,哪个邻家娘亲哄娃儿的曲,很温暖,很可爱,她总是受完后娘罚,挨了打后,揉着伤处掉泪,悄悄贴在墙边,闭上眼,想像她早逝的娘也定会这样,拥她入怀,为她哼歌。
她曾经哼给小小海雁听,他还笑她幼稚,歌声不好,可睡不着时,又讨着要她随便唱几句……
这一夜,她慢慢把她短暂一生、冥城受业障之苦、待在他身边,学会认字、见识凡人无缘能经历的诸多仙事,以及,他入凡那一世,细细回想。
好的坏的、甜的苦的、能记起的、快要遗忘的,通通反刍了一遍……
回首旧事,她竟活了那么久,单是回忆,漫漫长夜已然轻巧过去。
月沉,日出,远方晨霭,似极了仙宴上的霞光羹,羹的味道,明明极不出色,她却仍旧记得。
瘟神比翎花早起,推开门扉,不意外看见窝在廊下的福佑。
两人不互相道早,皆是安静凝望晨曦。
“翎花若是醒来,只会碍事,不如……我们趁现在做做吧?”福佑打破沉默,提议道。
瘟神不置可否,择期不如撞日,伸手向她,福佑递上掌心,瘟神收拢五指,握的却不是她的手掌,五指一紧,收势,再使劲抽扯,福佑被猛力甩出去,仆跌在地。
碰撞之处,半分疼痛也无。
福佑起身回首,看见自己身躯软软瘫倒廊下,动也不动了。
“你的‘抽魂’也太字面上的意思了。”忍不住埋怨两句,迅速往晨曦无法照耀的角度躲。
“‘抽魂’能有什么不字面上的意思?”他淡睨她,觉得她说了废话。
好像也对,抽魂还能有什么不字面上的办法?罢了,达到目的就好,用抽的用踢的用踹的,结果一样,便是好方法。
翎花的抽息声,随后传来,奔到瘟神面前直跺脚,不满嚷嚷:“我还打算今天再劝劝福佑的,你怎么手那么快啦——”
“我没打算听你的劝,你省省唇舌,不过来了正好,再帮我个小忙……”
福佑要翎花解下泥躯颈上的平安扣,她化为魂体,许多凡物已无法触碰自如。
“我怀里有只小玉雀,能带我去坟冢,我需要你替我搬墓碑、胖白贰……本来应该自己先跑一趟的,将所有事情打点好,但不想错过你不在场的天时地利,免得多听唠叨。”
“……”听听,这是求人的态度吗?说到最后,还暗指她碎念!
偏偏被暗酸,翎花仍只能一件件替她办妥。
包括随她去了趟樱冢,立好碑,按福佑的意思,把平安扣挂在墓碑上,也将胖白贰一块抱去。
胖白贰在樱花飞雨间奔跑乱跳,浑圆狗屁屁一抖一颤,乳白奶酩似的,瞧了疗愈。
翎花欲归还小玉雀时,福佑摇首:“小玉雀我用不着了,送你吧,起码是珍贵神物,你想去市集买米买猪肉,咻一下就能到,挺方便的。”反正孤绝岩之刑,仅只瘟神,翎花不在此限,是被允许自由来去。
翎花从一踏入此地,便沉默少言,眼前景致虽美,但太孤寂了,一樱一坟,一魂一犬,就是这里的全部……
翎花心里想说的话,福佑都知晓,也懂她正琢磨着如何再劝说她,只是苦于找不到好理由,福佑不愿她多苦恼,笑笑说:“若有空,让小玉雀带你过来,陪我聊聊天,顺便带块肉给胖白贰吃,或是……我不存了,就替我把胖白贰带回去养,或是……收回它。”这样,也是交代完遗言。
“福佑,不要一个人留在这里,回孤绝岩同我们一块……”
福佑摇摇头,不想与她争论这些,面瘫脸强逼出笑,迳自又说:“我那具泥躯,若我师尊有来,就交还给他,他不要,直接拖去菜圃堆肥,好歹是涤仙池泥塑的,加上我这几十年吃得补,应该挺肥沃,哈哈。”
翎花鼻头一酸,眼泪掉了下来,想伸手抱紧她,却抱不住一抹幽魂。
“……回去吧,回你师尊身边去。”福佑朝她微笑。
“我明天再来看你!”翎花哪可能拍拍屁股走人,留她独自在此寂寞?打定主意以后照三餐过来陪她说说话什么的。
福佑并不阻止,却也不反对。
她不是真心喜欢孤寂,最后这一程,有人陷伴,总是好的。
像她那一世的最终,也是梅无尽伴着,孤单的滋味,说不害怕,自欺欺人而已。
待翎花抽抽噎噎离开后,她在墓碑旁侧坐下,微微斜靠过去,仿佛依偎他臂膀间,受到呵护怜爱,她满足合上眸,笑容牵扬,想像一切依旧如昨。
那英挺的少年,笨拙却真心的求爱,历历在目,她足以凭靠这些,熬过年年等待。
樱瓣飘飘,无风自落,一场无止境的花泪,静静坠跌,泣得无声无息。
“真没想到,梅先生是那样坏的人,福佑在我们这儿待了不止两日,他若心急,早该找上孤绝岩,我不信凭霉神本领,区区一个徒儿能跑得过他,可他真的连脸都不露,太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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