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泠一愣,停下来。她说谢师傅?他怎么了?
旁边一个吃面的大爷接话道,老谢我真不懂他,有啥放不下的?现在大家都上理发店了,他扛着挑子走遍全镇,能有几个人找他剃头?再说了,剃头匠,放到旧社会,就是那下九流的——
大爷不说话了,“吸溜”嗦了一筷子面。
海泠说,谢师傅到底怎么了?
另外一个大叔说,昨天晚上□□点,天都全黑了,谢师傅还在街上转,就这么巧,有段路上没灯——他让一辆外地牌照的小卡车给撞了。
海泠“啊”地就叫出声来了。
大叔说,不用“啊”,人没被车撞,就是吓得摔了一跤,司机带他去医院检查过了,没大事,又把他送回家去了。
海泠说,那怎么说可怜?
摊主说,他的老家什给车轮碾了。
据说当时谢师傅被车灯一照,吓慌了,一个没站稳就坐倒在地,剃头挑子也从手里扔飞,凳子箱子“稀里哗啦”地砸在地上,刀子剪子梳子镜子散了一地。
小卡车猛一个急刹车,然而车上装满了货物,惯性太大,就算踩了刹车也在继续朝前冲;眼看就要撞上谢师傅的时候,只听“喀拉”一声脆响——剃头挑子的扁担被车轮碾过,断了。
亏得这一下缓冲,小卡车在谢师傅脸面前停住了。
摊主说,那个司机要陪他挑子钱,老谢说算了,没要,地上的家伙也是附近邻居帮他收拾了送回去的。
嗦面的大爷说,我看他也想通了,知道老天爷不忍心看他早出晚归这么劳碌,才把他吃饭的家伙砸了,让他回家享福去。
然后几个人哼哼唧唧地换了话题。
海泠摸了摸自己的刘海。
谢师傅说,他可能是这一片最后一个剃头匠——他如果不干了,这里是不是就没有剃头匠了?
海泠想到那个小姑娘。她的刘海还算是小姑娘给她剪的。
一刻钟后,海泠到了图书馆。大门关着,她转了下把手——门没锁。
海泠抬头看看楼上,三楼的窗户大大方方地敞开,不知道藏书阁里那个人,是来得太早,还是走得太晚。
海泠直接背着包上了三楼,书库大门洞开。她站在门口朝里一望,J坐在书桌前,整个身子都靠在椅背上,手里松松地握着一本书,脑袋耷拉下来——睡着了。
我说他这是看了一通宵吗?
海泠说,她本来也是这么想的,于是特地放轻脚步走进去,犹豫着是把他叫醒还是啥的。
然后她一迈腿,险些被地板上的书绊倒。
站稳之后,海泠回头四下一望——书架空了,地板满了。
不,岂止是满。藏书阁里所有的书,传自五百年前的,三百年前的,一百年前的……那些海泠要戴着手套才敢摸的书,通通被丢在地上,就像被推倒的麻将牌,乱七八糟,一塌糊涂。
如果在那个台风夜里,屋顶被整个掀走,书库里大概也就是这幅样子。
我说这一集我看过,后来你把他打死了。
海泠说,她本来也是准备这么干的。
然而她才刚跨过面前的书堆,朝书桌前的人迈出一步去——他突然猛地睁眼,一扬胳膊,手里的书飞掷而出。
海泠一声惊恐的“喂”还没冲出口,书页在半空中像翅膀一样张开,一只乌鸦从中出现,低头俯冲,仿佛一枚漆黑的炮弹。
顾不上细看什么炮弹了,海泠踉跄着一步上前接住那本书。下一秒,她身后传来“咚”一声震响,乌鸦的利喙似乎钉在了什么东西上。
又下一秒,凄厉的号哭声在海泠耳边炸开。
海泠抱着那本书转过身,看到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姑娘站在门口,大张着嘴哭叫。乌鸦从她身前当胸穿过,像图钉一样把她身形的一部分牢牢钉在门框上。
这是跟着谢师傅的那个小姑娘,她现在看上去就像印在扭曲的画布上的图像。
她又哭又喊地说——“我不要死!”
☆、纸乌鸦
说到这里的时候,海泠停下来,用手比划了一下——“她才这么高,胳膊像藕段似的,白白嫩嫩,就是一个路边常见的十岁女伢儿”。
如果她的胸口没有被一只乌鸦贯穿的话。
小姑娘的眼泪从眼眶流到脸颊,从脸颊流到下巴。她用细嫩的小手一把一把抹掉眼泪鼻涕,也和寻常女娃娃没有区别。
她哭叫着说,我不要死,我在学,我能改!
海泠看到她白色小裙子的边缘渐渐变淡,就要融入空气了。她又转头望向身后的人——J皱着眉眯着眼,仿佛起床气还没消。
海泠说这是什么情况?你做了什么?她怎么了?
J没有理睬她。他还是仰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掌悬空一翻,乌鸦拔出漆黑的利喙,拍着翅膀跃上半空。小姑娘失重地朝前冲倒,踉跄着跌在地上。
她刚要抬头站起来,乌鸦在空中一个转身,尖利的鸟嘴对准了她的眉心。
海泠说等等!
J没有等,乌鸦也没有等,它收拢翅膀加速俯冲,眼看就要命中小姑娘的额头。
海泠猛地上前,挥起手里摸不得碰不得的古书,打苍蝇似的朝着乌鸦拍下。
——当然落空了,她的手毫无阻隔地从乌鸦和小姑娘的影像中穿过;与此同时,鸟嘴从小姑娘的额头刺入,掠出,就像钉枪贯穿木板。
小姑娘的表情定格在惊恐地睁大眼的瞬间,即将落下的眼泪也凝固了。她的身形越来越淡,直到像雾一样消失。
J的视线终于转到了海泠脸上。他说,就算你现在救了她,她迟早也是要死的。
我说怎么会呢,职业会消失,行业不会啊,剃头匠怎么说也是理发师,总有人要剪头发——
海泠摇摇头,她说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但那个小姑娘,并不是理发师的守护神。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个国家是没有理发师的。海泠说,她后来想了想,剃头匠这个行当是在一个尴尬的时期诞生的……所以小姑娘身上的白裙,也许是丧服。
她说,跟其他动辄千万岁的神灵相比,这位神灵还很小,还是个娃娃——她在文化融合的时期诞生,又要在文化融合的时期被杀死了。
我说,那别的地方也有剃头匠啊,又不是谢师傅不做了,整个行当就消亡了。海泠说,这也是迟早的事——只不过是这一部分迟,那一部分早的区别。
我说,那……剃头匠慢慢也会变成理发师的啊,历史在前进,职业也在进化。海泠说,她已经在进化了,但其他人走得更快,历史不可能停下来等她。
我说,你这个语气真讨厌,就像劝人接受事实的那种说教。
海泠说,我当时也很忿忿,我想既然她迟早就会自我消亡,那那个外国人又为什么非要动手?
——她这么指出之后,那个外国人少见地做出了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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