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高笑笑说,是我不好,不能怪人家。
海泠突然想起一个事。她说那本书你看了吗?
小高说看了,看完了——不过这书是不是还有下一本?
海泠想问的也是这个。但她十分确定,藏书阁里没有第三本《行笔拾遗》了。
小高说,我推测了一下后面的内容,说的应该是那些神和凡人之间的故事吧。
他说,应该不是所有神都无法接受这样身份的转变,除了像净尘公子这样到死都不能释怀的,剩下的一部分神,也许能够适应凡人的身份和生活。
小高说,他们是神,见多了人间烟火,要融入人类社会,对他们来说本来就不是难事。
他说着又补充了一句——“说不定还能和凡人结婚成家,生下后代”。
海泠一愣。
她想了想说,真是这样的话,岂不是我们身边的人就有可能……是神灵的后代?
小高“噗”地笑了。他说这毕竟只是书上记载的故事,真假未知,而且就算是神灵的后代,那也是陨落后的神灵,和凡人没有区别——他们的孩子,说不定也就是个隔壁家的王小花。
海泠也跟着笑了,然后两人约好了在镇上的培训中心再见。海泠又出门买了一袋水果,送到小高房间里,让他好好休息。
她在护士小姐“哼哼哼”的笑声中离开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海泠看了我一眼。我立刻意会,表示我没什么想法要说的,你继续)
海泠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大黑了。所幸这里不比小村子,该亮的路灯都亮着,她很快就找到了来时的起点。
她站在路口朝前望望,J之前说的空地就在马路对面,隔了五十来米的距离。那一带没有路灯,但映着月光,还是能看到有个高瘦的人影站在那儿。
海泠马上朝空地跑去。她想总算可以交差了,等明天一拿到书,就把J拖到电视机前,按着他坐下,再打开开关——
一只乌鸦迎面朝她撞来,暴躁地叫了一声。
海泠猛地刹住脚步,堪堪避开尖利的鸟嘴。
乌鸦也在她面前停下了,扑着翅膀叫个不停。海泠想这鸟是什么意思,不让自己过去?
她又抬头朝空地一望。
“嚓——”
一团小小的火光亮起,J笼着火柴朝嘴边一凑,点了支烟。
☆、妻子
海泠说, 这是她第二次看到J抽烟, 之前一路上,他连烟盒都没掏出来过。
我说可能是有别人在场的时候不抽烟?
海泠说应该不是,因为当时他对面还站着一个人。
或者不能说是“人”。
在火柴小小的光圈之外, 有一个影子站在黑暗与火光的交界线上。
和之前那些贴在地面上的阴影不同, 这是一个直立的,可见的,人形的影子。
海泠用手挡开乌鸦,偏过脑袋使劲朝前张望。那个影子的身形像是个女人——但肯定不是之前她看到的那个。她觉得这女人似乎很老了, 身体佝偻在宽大的衣裙里,像一只在壳里干瘪脱水的虾。
夜风从那一头吹来,空气里涌起一股腐坏的味道。
乌鸦绕着海泠飞个不停, 还警告似的伸头来啄她的手背。海泠一巴掌把它拍开,朝前走了两步。马路很窄,路上也没有车和人声,她听见J似乎在说话, 声音很小, 顺着风才能听到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
他说——滚开,死心, 放弃。
那个老女人往前跨了一大步,朝他伸出干皱的双手。这不是乞求的姿势——而更像是追讨。
J吸了一口烟,烟头“呼”地一亮。他顺势伸出手臂,把烟头朝前一点。
明明还隔着两步的距离,那个老女人却像被烫到似的, 朝后猛退一步,双臂紧紧抱住自己干瘪的胸口。
她弓起身体,扯着嗓子说,反正你不想活,我不想死,为什么不给我?!
J说,凭你的脏手也想碰她。
这句话清清楚楚地传到海泠耳中。不知为何,她一下子想起了那个薄雾似的美丽女人。
海泠不自觉地又朝前迈了一步。乌鸦暴躁地大叫一声,对面的两人同时转头朝这边望来。
海泠看到那个老女人的脸了——五官模糊不清,仿佛被风化的雕塑。她身上的衣裙也不像是寻常款式,颜色艳俗的褙子、马面裙,外面还罩了一件毛了边的斗篷;海泠总觉得曾经在哪里见过这身打扮。
照面的瞬间,那个老女人的身形消失了。海泠还没反应过来,一股浓烈的尘土味猛灌鼻腔,她面前“呼”地出现了一张暗沉沉的脸孔。
——何止是风化的雕像。老女人的脸上绽开大大小小无数的裂痕,还在扑簌簌地朝下掉碎屑。她完完全全就是一座泥塑。
海泠想起是在哪里见过这身打扮了——这是祠堂里的玉纯娘娘。
海泠一声尖叫还没出口,乌鸦立时俯冲直落,利喙击穿了泥塑的前额。泥塑面上的裂痕顿时如蛛网般张开。
但她还没有倒下,干枯的双臂像树枝一样朝海泠猛地戳出。
——一根划亮的火柴从对面抛来,小小的火光在夜色里烫开一道弧线。火柴落在积满灰尘的斗篷上了,只是轻轻一落,下一秒,烈焰冲天。
泥塑的裂缝里爆发出尖锐的嘶鸣声,像有一百支汽笛同时被拉响。火光中,海泠看到泥塑落在地面上的影子——仿佛无数女人的轮廓重叠融合,不分彼此。
她看到自己的影子也“呼”地延长。一名武将从光下的阴影中出现,手中宝剑如雪如电。
——他挥臂,斩落。
剑锋所到之处,女人们的影子像纸片一样裂开。火焰烧成了泛青的金黄色,泥塑轰然倒塌,碎成粉末,消失在火光中。
火焰也熄灭了。
四周再次沉入寻常夜色。海泠原地转了一圈,这里虽然不是市中心,但几十米外也有民宅,刚才烧了那么大的火,竟似乎没有被人发现。
影子里的飞将军,还有叫个不停的乌鸦也不见了。
小小一点火星从马路对面飘来。到她跟前的时候,火星骤然一亮,然后被一只手掐灭了。
J吐了口烟圈说,人找到了吗?
海泠抬起头,睁大眼睛想看清他的脸;但现在什么火光也没有了,昏暗的夜幕里,遥远的月亮是唯一的光源。
海泠说,找到了,不过他没带书,他说明天就回去镇上,到时候把书送到我那儿去。
J淡淡地应了一声。
海泠说刚才那个是谁?是不是之前在祠堂见过的玉纯娘娘?
J说,是啊,她被你从千里之外叫来了。
海泠说她在跟你要什么东西?
J在黑暗中看了她一眼,然后摸出烟盒,又点了一支。
狠狠地吸了一口之后,他说,她以为我会把我妻子的遗物给她——和之前那些人一样,痴心妄想。
妻子,遗物。
海泠只听见这两个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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