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又拍拍翅膀盘旋而去。顺着它飞走的方向,海泠看到那个瘦高的人影站在梦境那头。
他穿着繁复考究的衣装,像从文艺复兴时期的油画上走下来的主角;金褐色的头发有些长了,在脑后拢成一束。
他胸前挂着一枚项坠,海泠知道坠子里放着一个女人的照片。
现在项坠是打开的,正对向她。但夜游神消失后,梦境又暴露在灰白的光线下;项坠反着光,她看不见上面的照片。
J站在几步远的地方,对她说——“天亮了”。
海泠醒了,她听到有什么东西在敲打窗户。她从床上坐起来,拉开窗帘。
窗外停着一只乌鸦。
乌鸦又用尖嘴敲了敲玻璃,“笃笃笃”。
☆、爸爸
我说, 那飞将军呢, 飞将军就……没有了?
海泠说,飞将军是一个人造神,是奶奶为我创造的。
她说, 可能奶奶自己都不知道, 她只是希望有人能替她守着孙女,所以就有了飞将军。
我说,那现在飞将军不是没有了?
海泠说不会呀。
我还在等她继续往下说,但她直接换了话题。
她说她一看见那只乌鸦, 马上从床上跳起来,拉开窗户朝外望。
但视野里没有那个人。
她又急急忙忙地换衣服出门,冲下楼梯, 冲出旅馆——外面也没有。
大街上,小巷里,有爷爷奶奶做操练舞的广场边……海泠在附近转了一圈,哪儿都没看到J。
她想, 难道那只乌鸦只是普通地路过?
或者说, 为了把她从噩梦中叫醒?
这个疑问只在她脑中存在了半小时。早饭后,她就搭上公车, 前往城区的另一边。
她昨晚一回到房间,马上找出地图,把光球沉落的地点用红笔圈了起来。
这一次不会错了。
公交车弯弯绕绕地穿过市中心,在一条安静的小马路边上停下了。这里是M市的老城区,三五十年前的开发中心;那个时候, 全国最繁华的城市是M市,M市最繁华的地区就是这里。
那些颇有西式风味的旧楼老房还留在原址,就像被潮水冲上沙滩,又来不及跟着潮水一起退下的贝壳。
地图上圈出的只是一个范围,虽然已经缩减到很小了,但还是不能完全确定具体的地点。海泠照着地图一条街一条街地走去,穿过一扇又一扇石库门,穿过那些花花绿绿的晾衣绳。路边的法国梧桐刚被修剪过枝条,看上去又瘦又精神;海泠想它们的年纪,大概和自己爷爷差不多大。
她看到一条窄窄的小街,窄到就能并排放下三张八仙桌。街道两旁开了几家闲散的铺子——古玩店,旧书店,钟表店;随缘买卖,自负盈亏的那种。
海泠朝里面望了望。
她想,爸爸如果是来M市工作的,那应该不会在这样的地方。
她想那个光球为她指出的,也许是爸爸住的地方——在老城区居住,在新城区工作。
然后她就转身要走。
视线移开前的最后一秒,她的余光看到一个人影从小铺子里走出来,手里握着一把鸡毛掸子,拍了拍门口的招牌。
招牌上写着“旧书店”,招牌前站着的人是熟悉的旧时样貌。
海泠下意识地叫出声了——“爸爸”。
面前的男人停住了手里的动作。他循声转过头,朝海泠望来。
脸庞瘦削,眉眼清隽,下巴上蒙了一层淡淡的胡茬——和两年前他离家时一模一样。
海泠又叫了他一声,“爸爸”。
爸爸眨了眨眼睛,仿佛从一个沉沉的梦境中醒来,眼神中还有些困倦。
他说,哦,你来了啊。
旁边铺子的大爷从窗口探出身来了,说谁呀,谁来了?
爸爸转头朝他笑笑,说,我女儿。
——海泠又仿佛站在藏书阁的大门前了。她伸出钥匙插进锁眼,手腕一转,“咔嚓”。
她等了那么久,走了那么远,就为了这一声“咔嚓”。
海泠大步冲上去,冲到爸爸面前,她抬头看着他的脸——他也看着她,眼睛望进她的眼里,视线再不是落在旁边的墙上,桌上,柱子上,乱得像一捧被吹飞的蒲公英。
海泠“嘿嘿嘿”地笑起来了,她说,你在这里呀。
爸爸说,嗯。
爸爸是在这家旧书店里帮忙看店的,每天坐班七个小时,大部分时候都在和老板聊天。
聊历史,聊野史,聊那些旧书上写的故事。这家店又小又暗,店里的货倒是不少,有些是老板自己家里的,有些是从附近居民那里收来的。
海泠趴在柜台上说,爸爸你看我剪了刘海儿,镇上谢师傅帮我剪的。
爸爸说嗯,漂亮了。
海泠说我找到小时候玩过的那个木偶人了,它胳膊断了,不过我又找箍桶师傅帮我修好了——他还说你小时候也经常找他修玩具。
爸爸说哦,他记性真好。
海泠说家里我都收拾得很干净,每周一次大扫除,一点都不乱——不过这次这么久不在,回去之后又得好好搞卫生了。
爸爸说,辛苦你了。
海泠说我还找到几张旧照片,好像是以前不见了的——我也带来了,明天拿给你看吧?
爸爸顿了顿,他说,好。
旁边的老板“哈哈”笑笑说,今天女儿来了,你就回家陪女儿吧。
海泠就和爸爸一起回家了。她一路忍不住跳着走,就像小时候,爸爸从幼儿园接她回家一样。
爸爸住的地方离旧书店不远,简简单单的一居室,站在门口就能把整个屋子望到底。
一张床,一套桌椅,一个柜子,一个矮架。
海泠说,你这里还挺干净的,我还想着帮你搞卫生呢。
爸爸笑了笑没说话,指着屋子里唯一的一把椅子说,坐呀。
海泠坐下来,吸了一口气,把刚才在外面不能说的话说出来了。
她说,家里的图书馆失火了。
爸爸转过头看她。
海泠说,别的没事,就是……三楼的藏书阁烧了,书全没了。
爸爸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吐了口气说,我已经知道了——没事,没就没了,那里的书我全看过,没什么要紧的。
海泠看到床头的那口柜子,里面塞满了各种旧书。她说你在那家店里工作,也是为了看书?
爸爸含糊地“嗯”了一声。
海泠说,为什么偏偏要来这里?
爸爸没有说话。
海泠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书柜前,随手翻了一本——40年前对岸出版的民间故事集,纸都发黄发软了,竖排的铅字,又密又小。
书柜上其他的书也差不多:民间故事,民间传说,冷僻的神话,少见的童谣……所有书都有一个似乎很明显,但又极难总结出来的共同点。
爸爸说,这些书都是他慢慢收罗到的,有些是跟老板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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