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掌柜给了海泠一件白大褂让她穿上,还有配套的卫生帽。他说不好意思,刚才一时气急了,让你见笑。
海泠说没有的事,你的心情我也不是不能理解。
她说我家也有一些……从老一辈传下来的东西得守着。
少掌柜有些意外地一扬眉,然后朝她笑了笑。他走到一张空着的不锈钢桌子前,抹了桌子洗了手,又往桌面上撒了把粉,开始和面。
虽然梁记号称老配方老手艺,但和面拌馅这种粗活,在大型点心店里,早就成了机械操作,很少再有人手动和面了。海泠看着奇怪,少掌柜就解释了一句。他说好的酥皮要手揉,油和水的比例,要亲手捏着,才能掌握好。
说着,他把油面揉成团,又和了一块油酥面,然后把油酥面团包进油面里,拿了擀面杖,一下一下地擀平。
擀平了再叠起来,叠起来再擀平,他层层叠叠地不知道重复了几遍。海泠看他皱着眉头咬着嘴角,把面团使劲地压,使劲地碾,好像擀面杖下的不是面团,是“祖师爷定了规矩”的“老方子”。
海泠说,其实现在很多老字号,也都是在一直改配方,还有些中西合璧的新品什么的……毕竟时代在变化,大家的口味也在变化,要是一份方子守几百年,那可就真成了老古董了。
她说我觉得那天你做的玫瑰饼就很好吃啊。
少掌柜又擀了一下面皮,直起身来看她。
他说,你刚才说的,你家里那些得守着的东西呢?
海泠挠了挠脸说,是书。
她说,我家有个书楼,里面都是几代人传下来的藏书……前个月,房子失火,书都烧没了。
少掌柜点点头,说,那你一定难过了。
海泠说,一开始是很难过的,毕竟是我爷爷的宝贝,我也花了很多时间在上面……但是真的接受这个事实之后,又觉得有些轻松。
她说,至少我现在不用老是惦记着那个了。
少掌柜“哦”了一声,又弯腰下去,继续擀面。
他说,要是我们家的事也这么简单就好了。
少掌柜说,当初皇帝还在位的时候,梁记的祖师爷曾经被抓进大牢,家里人到处打点,过了几个月才放出来;人也吃了不少苦,整个瘦得没型了。
祖师爷出来之后就定了个规矩:不许改方子,一个字都不许改;方子上没写的东西,一样都不许放——省得再被人栽赃陷害。
海泠说,什么情况,什么栽赃陷害?
少掌柜说,宫里的贵妃死了,验尸结果是中毒——她最后吃的东西,是一块梁记的玫瑰饼。
海泠“啊”了一声。她说会不会是别人下的毒?对方又位高权重,没法问罪,只好拿你们顶罪?
少掌柜说,这么多年的事了,哪还弄得清啊。
海泠想了想说,那是哪个贵妃?
少掌柜说,这贵妃也是个厉害的——据说是从一个扫地丫头做上来的。
他说,老人跟我讲的故事,这贵妃以前很喜欢猫,就是在花园里逗猫玩的时候,被皇帝看见了,觉得她天真可爱,就收在身边;她也是个争气的,一步步往上爬到了贵妃的位置,当初的那只猫也跟着她得道升天了。
海泠说,然后呢?
少掌柜说,还什么然后,然后宫里又有新的美人进来,她慢慢失了宠,然后就被毒死了呗。
他说还不就是电视剧里的那一套。
海泠说,也对。
她想起在皇城遇到的那位老先生的话了。
老先生说,活得久了,自己也记不清哪些事是真的,那些事是编的了。
我说,你的意思是,猫咪给你讲的故事里有它编的?
海泠说,不一定是编的,但它说不定把两件事记混了。
她说,戴着长指套,挠痒痒不舒服的贵妃,和挠痒痒很舒服的小宫女,大概是同一个人。
我说你怎么看出来的?宫里又不止一个扫地的宫女。
海泠说,直觉。
好吧。
她提着新出炉的玫瑰饼从梁记出来的时候,也是凭着直觉朝马路对面一望——那个外国人就站在那儿,定定地看着她,好像在等她主动回头。
两人隔着马路对望了一会儿,海泠过去了。
海泠对我说,没办法,我脾气好。
哦。
J说,你还在伺候那只猫?
海泠说,我觉得唯一的线索不能放弃。
J说,那你的线索找得怎样了?
海泠说,很接近了,说不定马上就能完成任务。
J眯眼朝她一看。
海泠说,你就也信我这一回呗。
她说,在来这里的路上,你的幸运神又跟我说话了;他说让我千万看着你,别让你做傻事。
她说可是你要做傻事,凭我怎么拦得住?所以我想过了,又要不拦着你做傻事,又要顺利完成任务——那就只能跟你唱反调了。
J“噗”地笑了一声,马上又把嘴抿上了。他说好啊,那就信你这一回。
海泠说那我们明天早上老时间?
J说,等不了了,就现在过去。
海泠说可是傍晚皇城就清场关门了。
J说,所以趁现在还没关门,赶紧过去。
海泠说那万一还没问出个结果来,就清场了呢?
J说,所以我找了一个朋友来帮忙。
说着他朝旁边侧了侧身。
然而那里什么人也没有,海泠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有一只蝴蝶慢悠悠地绕着J飞;它的翅膀折射阳光,看上去有钻石的光彩。
☆、贵妃
我说, 这个人这时候在梁记附近转悠, 其实他也是来买酥饼的吧?
海泠说,是啊,我后来也反应过来了, 但又不好说出来——万一他又被气跑了, 我还得哄他。
我说那你们就去夜闯皇城了?
海泠说,才不是夜闯,我们买了票的。
她们赶上了当天的最后一波门票,终于在傍晚清场前再次进了皇城。
海泠一度犹豫过, 该去哪里找猫咪;她想,它应该不会老是等在照壁那儿吧?然而在前面带路的是J,他又头也不回地朝藏书阁走, 海泠也只好跟上。
她看到那只钻石翅膀的蝴蝶在他身前身后盘旋飞舞,像个被风吹动的肥皂泡,也像一片落在他衣服上的光斑。
海泠问过他,这蝴蝶是什么?J说, 这是“梦”。
海泠又问他这是做什么的, 有什么用?J说,你的措辞太失礼了, 别当着人家的面讨论这些。
海泠就扁扁嘴,不说话了。
她想,这难道是“庄周梦蝶”的那个“梦”?
两人又到了藏书阁,时近傍晚,附近的游客更少了;藏书阁檐上的琉璃瓦在昏暗的天光里绿得又浓又沉。海泠把点心盒在照壁前放下, 然后又是一段安静的等待。
树叶被风吹动,“沙沙”作响。
有什么小虫匆匆忙忙地在草丛里爬过。
远处传来导游的招呼声,提醒游客收队,准备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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