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手替他掖好被子,又抚上他的眼睛。
闭上眼睛的刹那,他感觉有人轻轻吻了自己的面颊;他闻到牛奶的香味了。
完全下意识的,他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
海泠还在等他说下去,但讲故事的人似乎突然醒悟过来,就此打住,不再继续。
海泠说,然后呢?
J轻轻呼了一口气。
当时天色已经开始暗下来,两人就站在小马路边上,身旁是来来去去的自行车,后座上坐着孩子,车筐里装着晚饭;车铃“叮铃铃”地响,急切而愉快。
卖糖葫芦的小贩从对面过来,肩上扛着的稻草垛已经空了。
J说,你回去吧。
然后他继续朝前走了。
海泠赶紧跟上。刚才提问的时候,她压根没想过能得到回答——甚至那句问题本身,也是她无意识说出口的;能听到这半个故事,她已经很知足了。
于是她很识趣地换了话题说,那我们明天怎么办?
前面的人说,你可以回去了。
海泠说,清墨已经没有力量了,就算有,我感觉她也不是很想帮你。
她说那你准备怎么办?
前面的人说,你回去吧。
海泠说清墨放弃了,但还有许多古书需要修补保护,总不可能,从此以后再也没人做这个工作了吧?
她说,能不能造一个,和清墨能力相同的神?
J停下脚步了。
他转过身,在路灯下望向海泠的眼睛。
他说,你回去。
海泠说,我知道,这不是在回去路上吗?我是在问你明天怎么办。
J说,我说的“回去”,是回你的家乡。
海泠愣住了。
J说,你的假期还剩几天?早点回去吧,你的家人会担心的。
这句话的语气,可能比他对她说的任何话都要温柔。
海泠扁扁嘴,说,那你呢?
J说,我继续做我的事。
他停了停又说,这一路谢谢你帮忙。
我说,真不像他会说的话。
海泠说,你也这么觉得吗?
她说这几句话从他口中说出来,根本不像是劝说和道谢——倒更像是刚学会的客套话。
我说,然后呢,你就真的回去了?
海泠说,我回旅馆了。
她说不然我还能做什么?
我想了想,想不出来。
海泠说,J说完那句话,就转身管自己走了。她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前所未有地,清楚地意识到——
他说的“我的事”到底是指什么。
虽然J早就语焉不详地提过,这一路遇到的那些神灵,也多多少少地谈论过。但那一刻她才如梦初醒地明白——他一直以来真正在寻找的是什么。
他追逐着妻子离开的背影,但在那之前,他必须先跨越死亡。
他带着希望迈出的每一步,都让他离死更近。
而她自己,这一路上都在帮助他死去。
我说,怪不得清墨不肯帮他……这么一想,幸运神说的,在阻止他的人,会不会是他的妻子?
我说她也不想他死,所以在他意识中干扰他,不让他靠近最后的答案。
海泠说,大概吧。
我说,那你也要拦着他啊,至少不要让他去找死神了。
海泠摇摇头,然后抬头看着我。
她说,你不懂。
当时的她也不懂。她回到旅馆考虑了一整夜,第二天一早,就独自坐车去了城郊。
我说,他不是让你回去吗?
海泠说,我当时想,他说的“回去”其实是“解散”的意思——都解散了,他还管得着我干嘛?
我说,那你是要去干嘛?
海泠说,我去找清墨。
她觉得,这位曾经的神灵一定是从残页上看到了什么,但又不想说出来告诉J,所以才会断然拒绝他。
但那本书是海泠家里的东西,她觉得自己有权知道。
所以她买了一点水果点心,就去找清墨了。
公交车到站,海泠又走了一段路,到了那所小学附近。红砖墙里传来老师授课的声音——口音很重,普通话的成分只有大约30%。
校门口的店老板们正在各自的铺子里整理小商品,吃早饭,聊天……当时差不多是上午9点,今天的第一波客人已经回教室上课了,他们可以稍微喘一口气。
海泠也看见清墨的书报摊了,但清墨不在那里。
她的小摊子没有收起来,椅子和零钱匣子都在,所以海泠想她大概是稍微走开,很快就会回来。
她在摊位前等了一会儿。等到红砖墙后面传来下课铃声,就像拔掉了水箱的塞子,笑声脚步声打闹声从下水口里喷了出来。
清墨还没有来。
隔壁小店的阿姨倒是过来了。她问海泠,在等小吴?
海泠说是啊,她什么时候走的?
阿姨说,你来之前没多久,她就走了——你也太不巧了,前后就差了五分钟吧。
阿姨说,刚才有个电话打到小卖部找她,她接完,就急急忙忙地跑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对面小卖部的大叔说,儿子丢了。
海泠和阿姨同时“啊”一声。
阿姨说,真的假的啊,你怎么不早说?
大叔说,电话就在我这儿,虽然我就听了一半,但多半就这么回事,差不离。
他说,电话是学校老师打的,好像说上课时候发现她儿子不在,学校里到处找了一圈,没找着,就来问她了。
然后清墨就跑了,连摊子都顾不上收。
海泠直觉地想到了什么,但立刻又被她自己否定。她问,那清——小吴姐她朝哪里去了?
大叔随手指了个方向,说往那儿走的,不知道现在去哪儿了。
他说这子弟小学里上学的都是打工仔的娃,满大街疯跑疯玩,我以前还觉得她儿子挺乖,谁知道还会翘课。
海泠谢了两人,朝大叔指的方向去了。
她想这么小的孩子,就算要走,也走不了多远——应该还在这附近。她就绕着学校开始找,特别留意那些堆了建材的空地,废弃的小房子。
然而半个小时过去,没找到。
海泠已经把学校附近有可能藏孩子的地方都走了一圈,她想会不会清墨已经找到儿子,带回学校去了?她又回到校门口——书报摊还是老样子,没人回去过。
她还去了清墨家,院子里只有洗衣服的姑娘在。她说吴姐一早出门,还没回来过。
海泠点点头,谢了她就走。
刚才的“直觉”又浮上来了。
这么小的孩子,就算要走,也走不了多远——前提是,只有他一个人。
如果有人带着他,抱着他,或者用车子载着他……那能去的地方就多了。
我说,听你讲的,她们家又没什么钱,谁会绑架她们孩子啊。
海泠说,比如急着需要帮忙,但又被拒绝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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