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闺房,阿娘的绣房,阿爹的书房……站在其中,风似乎都流转不动,她抬手触了触门楣,眼睛里只是一片涩然,拓允负手站立在她身侧,静静的看着她,斗笠下的她,看不出任何表情,也无从感受到她任何的情绪。
她在那边站立了许久,久到夕阳都要隐没在地平线之下,一阵寒风吹过,她转身,面对拓允,风将斗笠上的轻纱扬起,她的脸在纱下忽隐忽现:“我们走吧。”
流穂看了看千宁儿:“娘娘,先吃些东西再走吧,您一天也未吃,这样对……”她突然像意识到什么,住了口。
千宁儿轻轻笑了一下:“你不怕误了回去的时辰?”
“娘娘的身体要紧。”她回答的一丝不苟,绝无半点献媚讨好的意思,这几日相处下来,千宁儿也大概知道了她的脾性,如果没有什么必要的事,她不大会主动说话,这个样子倒让她想起了一个人,对她的印象竟不自觉好了些。
自从子翎没了之后,流穂便替了子翎的位置,她没有子翎活泼,也没有子翎看上去那样率性,所有的事都循规蹈矩,但不得不承认她将她照顾的很好,有些事,千宁儿尚未想到她就早已办妥。
只是她性子有些偏冷,殿内的大部分宫人都有些怕她,是以跟她说话的人愈发少,她看上去也不甚在意,这样的心态甚好,很适合生活在这深宫之中。
拓允一路上也没有说什么话,他只跟在千宁儿身旁,到的那间酒楼,她以前常去酒楼,每次都是拓允带着,这里的菜色很好,环境也很清雅,一进去便知道这是他的性子喜欢的地方。
于她而言,什么地方倒是无所谓,之所以时常迫着拓允寻个借口带她过来,是因着她爱极了这里的酒,喝起来有一丝甜甜的味道,从喉咙里滑过没有辛辣,反而多了些凉,虽然喝过之后后劲有些足,醒来后却不甚头疼,也不用在床上躺个半日才能清醒过来。
她的喜欢,倒不是初尝后的好奇,而是尝遍颇多酒后的真心的欢喜。
家里藏酒很多,她也并不是被整日里拘着的人,有宴会时,也能时常小酌一杯,只要不过量,阿爹阿娘都不会责怪她,她一向觉着这酒并不是什么好东西,喝时辛辣,喝后头昏,觉不出半点好处。
而那些古本里的才子佳人却偏偏喜欢以酒相会,后来长大了些她才渐渐有些明白,这饮酒只是一个幌子,古来失身、以身相许者皆规律可寻,先喝上几杯,而后头昏然,眼迷蒙,便是宽衣解带的好时候。
古来妓坊也多美酒,烟雾升腾,彩幔飘扬,香风缭绕,多少少年才俊手执酒壶于廊坊之上,执起名伶的手,多少女子虽身处声色犬马,心却孤高圣然如雪山莲,她们最看不起纨绔,也最不喜欢挥金却无学的人。
愿意委身的人自然是人中翘楚,自然是风流倜傥,自然是性情不羁,一眼就认定了她,她长抛衣袖,牵着良人入闺房,或和音瑟,或吟雅诗,和着柔和的火光,少了美酒,不是少了许多情趣。
但她与拓允出来时,常着一身劲服,男孩子的装扮,率性妥帖,出行也少了拘束和麻烦,拓允常说她的男装穿了只是为了骗骗自己,事实也正如他说得那样,她走在拓允身旁时,总有人以一副了然的目光望着他们。
但她依旧喜欢男装,他们虽都看破,但还是以公子称呼,看破不说破,她也就免了裙裾襦裳的不自在,况且若不是与她离得太近,不看她的脸,这一身装束还是能骗过一些人的眼。
偶有几回,她自己带着身边的丫鬟也进去过,每次身上身上喝得暖融融的回去,便觉着很舒畅,她想子翎若是在的话,应该也喜欢这个地方,她那样活泼,定然比她以往的那些丫鬟更能为她打掩护。
如今站在此处却另是一番光景,他们不再进去随便找个地方就坐下了,拓允定了个雅间,四处无人干扰,桌上一会便摆满了饭食,平日里喝的酒也摆了上来,流穂的眼睛定定的看着硕大的酒坛,又看向千宁儿,意思不言而喻。
拓允笑看了看她道:“你主子不喝,坐下吧。”
流穂低头,轻声道:“奴婢不用。”
拓允举起手中的茶杯在鼻尖转了转,茶气氤氲,他侧头看向她道:“难道本王叫不动你?”
他虽依旧带着笑意,却已经将王爷的身份抛了出来,流穂应声,抬眼看向千宁儿。
千宁儿轻轻点了点头:“坐下吧,又不是在宫里,没人能看见。”
流穂坐在千宁儿身侧,拓允将酒坛打开,将一个酒杯移到她身旁:“既然你的主子不能喝酒,那你就陪我喝几杯。”
或许是拓允的笑容太温和,又或许是在自记事以来第一次出了这深宫,她执起面前的酒杯,那酒微甜,是她以前不曾尝过的滋味。
外面有戏台上的伶人在清唱,声音咿咿呀呀,唱得绵长委婉,一听便知是出情戏:“我的郎啊,你明知那迢迢梅花之外,只有悬崖,为何还要执我手来咿呀呀……”
“娘子,为夫早便知你并不是人,自古以来,人鬼总是殊途,但只要为夫从这里跳下,往后为夫便可常伴你身旁,娘子……娘子,你为何流泪……”
从留有的围栏往下看,戏台之下人影幢幢,对面的雅间帷幔半掩,瞧不分明里面的情形,但似以有一身材欣长之人坐于内,光影迷蒙,看不真切,流穂略带些迷离的目光在触到那人影时,瞬时清明,分明没有半点异样,身子却是软趴趴的瘫了下来。
戏台上的声音犹在唱:“夫君,你明知妾的身份,为何还要选择与妾厮守,这地府之内阴森诡谲,妾绝不让夫为我受……“
女伶飘然痛苦捂头,白衣小生转化了凄凉眼神,抚掌大笑唱道:“你乃卑贱之女鬼,吾怎会想与你厮守,只不过引你至此……打得你灰飞烟灭,形神俱散而已……”
女鬼怆然,泣下血泪,身体痛苦的扭曲在一起。
☆、放手
拓允执起千宁儿的手消失在移开的壁画之后时,流穂霎时便睁开了眼。
她站起身子,朝对面的雅间处跪下,帷幔轻拂下,浔炆的脸赫然出现在围栏处,他一身玄墨色锦服,直直的站立于前,戏台上的那一出戏谢了幕,赚得台下的一片眼泪,有人喝彩,有人唾骂那小生的薄情寡义。
一片喧嚣之中,浔炆的身形如同石塑一般,戏台上的人退了场,食客也有的走了,有的又来了,四周的一切都在流动,光影明灭不定,只他一人像站成了一个定点,灯光照在他的脸上,身上,流转出一个落寞的阴影,被拉得很长。
流穂跪在那边不敢抬头,她不懂,为何皇上似是早就洞悉了太妃要走,却没有任何动作,他这是要放她走?可是为何她稍稍侧头时,分明看见了他脸上的孤寂与苍漠。
凭她自小在宫中的训练与能力,这一点带了迷药的酒于她并无什么效用,若不是皇上之前便命令不要阻住,她不会假装醉酒,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他甚至是故意的,没有任何防备的就让她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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