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大殿旁门时,建宁再次看见了索伦杆上的小兵。他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喂乌鸦的小兵,身份卑贱,但在这一刻,他高踞在索伦杆的顶上,踏在皇宫的至高点,整个紫禁城都在他的脚下,在他视野之中,一览无余。他几乎可以透过那飞檐斗角重帘罗幕看到嫔妃们的寝宫,看她们珠钗摇『荡』,绣针穿梭。他高高地骑在索伦杆上,成百上千的乌鸦围着他打旋儿,他每一撒手,细碎的鸦食便成扇形般飞散出去,被那些乌鸦准确而贪婪地叼入口中,那些乌鸦围着他打旋的情形真是诡异,既像是朝拜,又像是追讨。
建宁想,他也许懂得什么巫术,他与乌鸦之间必然有着特别的交流方式,他一定可以认得清楚每只乌鸦的前身是谁。子衿说过如果她死后变了乌鸦,也一定是叫得最凄厉的那一只,可是那么多的乌鸦,那么怪异的枭叫声中,又怎么能分辨得出哪一个才是子衿的魂魄变幻而成的呢?那懂巫术的小兵知道吗?
再次来到幼时成长的慈宁宫,建宁并没有丝毫的亲切感,也没有惧畏和紧张。她已经看清了太后大玉儿的计划,明晓了她发嫁自己的真实目的,也读懂了藏在她慈威后的心机,那么高高在上母仪天下的庄妃皇太后,也不过只是一个嫉妒的女人罢了,她做的一切事情,都只是为了向一个死去的对手报复。她养大对手的女儿,把她冷落在后宫许多年,然后赐给她一个汉人丈夫来羞辱她。如果吴应熊的真实作用只是一个人质,那么建宁就是那人质的陪葬,注定不会有好结果。这便是庄妃的报复。
建宁跪在太后的座前行请安礼,态度谦卑,然而她的心却在宣战:我什么都知道了,你害不到我的!你想让我嫁得委屈,嫁得悲哀,我偏不让你得逞!我偏要和他相亲相爱,让你眼睁睁看着绮蕾的女儿活得有多么幸福,让你永远不能心安!我是绮蕾的女儿,我的母亲是天下最美丽高贵的女人,我也会是!
大玉儿打量着建宁,从她倔犟的神情中不难猜出这女孩子的叛逆,她轻蔑地笑了笑,根本不在意这女孩的心里在想些什么。这个没有规矩的格格,除了任『性』之外,还没有能力令她觉得烦恼。她今天找她来,是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探她的口风。
略问了几句家常闲话,又让宫女们摆上茶果来,大玉儿便像说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那样随意地道:"本来该叫你素玛姑姑来陪你的,不过我把她派去侍候佟贵人了——对了,我听说你上次归宁的时候,见过佟贵人是吗?"
"是的。"建宁恭谨地答道,并不肯多说一个字。
大玉儿又问:"你以前见过佟贵人的,还记得吗?"
"是吗?"建宁惊讶,"我怎么不记得?"
"你不觉得她很像你以前的那个小朋友,长平公主的女儿香浮吗?"
香浮?建宁愣住了,怎么会?然而,太后的话却着实点醒了她,难怪总觉得平湖似曾相识,难怪觉得她像极了自己极熟悉的一个人,那名字就在嘴边却一直说不出。原来是香浮。那平湖果真是有些像香浮的。那眼神,那轮廓,那举止颦笑中特有的端庄温柔,可不正像是香浮小公主?诡异的是,连自己都想不起来的事,太后却想到了,这不是太特别的吗?建宁故意做出混沌的样子问:"香浮?她不是死了吗?"
"死了?"太后淡淡地笑了笑,"谁能确定呢?她们只说她出宫了,可从没人见过她的坟哦。"
"可,可是……"建宁的心很『乱』。长平仙姑说过的,在梦里跟自己说过的,她说香浮会重新回到宫里来,要自己帮助她。难道真的应验了?香浮真的回来了?变成平湖回来了?而自己却与她对面不相识!也难怪,自己同香浮相识时,她才只有三岁,如今六年不见,已经从幼儿长成少女,哪里还认得出来呢?
不,不对。建宁忽然意识到一个极大的疑点。"可我记得很清楚,香浮如果活着,今年该是九岁,平湖秀女却有十二岁了,怎么会是香浮呢?"
这也正是大玉儿心中的疑『惑』。她今天找建宁来,不过是要印证一些东西,却不愿意透『露』自己的任何心思,因此只微微笑道:"可我看她的长相,真的很像,天底下哪有这么相像的两个人呢。"
"像吗?"建宁故作怀疑地问,这时候她已经想得很清楚了,不论平湖是不是香浮,她得保护她。仙姑说过,要自己帮助香浮,那么,如果平湖真的是香浮,她就必须帮助她隐瞒身份,就像《赵氏孤儿》里的程婴一样,帮助庄姬公主和她的孤儿赵武躲过大玉儿的追杀。她深吸一口气,很肯定地说,"不,不可能。我记得香浮嘴唇下边有颗痣,喏,就在这里,但是平湖没有。她们怎么会是同一个人呢?"
大玉儿点点头,确信建宁一无所知,便不再追问,只笑着说:"是也罢,不是也罢,她现在怀了皇上的孩子,就是妃子了,总是件大喜事。来,我们看戏去吧,也叫佟贵人一起去。"
在畅音阁,建宁又见到了孔四贞,她还是那么友爱,恭谨,从容有礼。然而建宁却觉得陌生,浑身不自在,她想过再见四贞时要对她好些,与她重拾友情,然而当真面对的时候,她才知道破裂了就是破裂了,再也补缀不回来。她们像两个真正的格格那样彬彬有礼地问候了对方,然后彼此谦让着坐下,言不由衷地说着祝福的话,谈论些曲目戏词,客气而生疏。
建宁感到沮丧,四贞不再是她的朋友了。一个人背叛另一个人,不但那被出卖的人觉得挫败,原来出卖别人的人也会失落、受伤、不自觉地冷淡。那么,究竟是谁在获益呢?是庄妃皇太后吗?建宁忍不住猜想,太后之所以要四贞来游说她,就是为了拆散她们,分裂她惟一的朋友。让她在后宫里,不能拥有任何一段真正的友情。
她有些想念香浮,并不住张望,想着平湖为什么还没有来。此时在她心里,平湖和香浮已经渐渐分不清,不论她们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然而她盼了香浮那么久,宁愿相信太后的猜测是真的。如果是真的,那么长平仙姑的嘱托就落在了实处,而她的人生就有了新的目标,那就是保护香浮。她迫切地需要一些什么使命来完成,需要一个对象来保护,从而使自己的人生变得充盈,完整,富有激情。
好容易等到传旨宫女回来,却说佟贵人向太后请罪,说身体不适,不来看戏了,还说静妃正在雨花阁陪着她。大玉儿一惊,本能地抬手要说什么,却又忍住,只说知道了,便挥手命宫女退下,只专注看戏。
建宁却是再也坐不住了,静妃,那不就是废后慧敏?她怎么会有那么好心去陪平湖?她的脾气那么坏,嘴又刁,会不会欺负香浮?建宁直觉地相信平湖需要自己,正在等着自己去救她,身怀六甲的平湖太柔软了,太孤单无助了,她一定要保护她,不让任何人伤害她。
"太后,我想去看看佟贵人。"建宁大起胆子来请求。
意外的是,大玉儿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了,只叮嘱了句:"别太让贵人劳神,她怀着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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