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上一道菜,建宁便命绿腰布到额驸碟中请他尝鲜,并且不住问"好吃吗?"吴应熊每吃一口,都要费尽极大的力气压抑住那种作呕的**,而那道"一了百当"更让他酸水上涌,如坐舟中。他侧视着坐在身畔的建宁,真不明白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刁钻无礼而又虚伪无聊的女子,昨天才赐他发霉的菊花饼,今天又故意摆出满桌美味,令他可望而不可咽,这自然又是她捉弄自己的新把戏了。以折磨人为乐,大抵就是这位不学无术的格格的全部本领了吧?
通过老管家的转述,他已经知道建宁取走了镶宝小弓的事,也就是说,格格已经知道他是谁了,也已经想起了当年畅音阁楼下的恶作剧,而且决定将这个游戏一直玩下去。骗他『射』乌鸦犯下杀头大罪,洞房之夜的毁灭之举,大闹额驸府,下令砍梅花,赐食菊花饼,直到今天的好戏开场……这漫无边际的折磨,她到底要玩到什么时候才会尽兴呢?这样的一位格格,竟成了自己的结发妻子,与自己共偕百年,纠缠至死——不,他已经死了,只要面对这位格格妻子,他的心就是死的,灵魂是沉睡的,就只有一具千疮百孔伤痕累累的躯壳供她役使、折磨、凌辱,直至彻底摧毁,就像她摧毁洞房一样。
建宁留意到了吴应熊隐忍不耐如坐针毡的神情,不由再次问:"你好像不喜欢,你不觉得他们唱得好吗?"
这话落在吴应熊耳中,自然又是讽刺,再也忍不住,回道:"禀格格,应熊身体不适,若无别事,恕我告退回房了。"说着也不等格格恩准,便站起身来。
建宁又委屈又失望,这么好的戏,怎么他也不喜欢呢?她怅惘地吩咐绿腰,"送额驸回房,好好服侍。"
绿腰立即乖巧地上前搀扶。吴应熊施礼告退,转身之际,却听到建宁充满寂寞的声音:"要是皇帝哥哥能来看我就好了,最好再带上远山和平湖。"他心里一惊,情不自禁抓紧了绿腰的手。
绿腰从此成了吴应熊的心腹。
她不明白额驸为什么会拜托她如此奇怪的一件事情:送信给佟贵人,且一定不可以让任何人尤其是建宁知道。然而吴应熊托付她的时候,神情如此郑重庄严,仿佛在交托自己的『性』命一样,这使得她不由得也产生了一种庄严感,郑重了颜『色』应承:"额驸放心。额驸交付的事,绿腰拼了『性』命也要做到。"
吴应熊请绿腰转交的,自然便是那封李定国将军给佟佳平湖的信。他也很奇怪叱咤风云的李将军为什么会送信给一位皇宫里的女人,但是那从此成为最便捷的一条消息通道,而吴应熊则与绿腰联手成为了宫里宫外的送信使。每当柳州有信来,通过明红颜之手转交吴应熊时,吴应熊就又交与绿腰,让她在随建宁进宫时悄悄递给平湖。
这期间,南方战局一日三变,李定国的军队日益强大,连战告捷,而远驻在安隆的永历帝对其颇有倚重之意,且于这年底亲自考选官员,整肃朝纲,南明王朝大有卷土重来之势。吴应熊情不自禁地猜测这一切与那些信件会否存在着某种联系。
然而除了李定国与平湖,没有人知道信的内容是什么,连红颜也不知道;而除了吴应熊与绿腰,也没有人知道那些信到底是用什么方式传递的,连明红颜也不知道。这使得吴应熊与绿腰在这传递中建立了一种越来越密切的关系,把他们的命运紧紧连系在一起,并瞒着建宁与阖府的人日益增长。
日子过得如履薄冰而又显山『露』水。
顺治十一年,建福花园的桃花再次开放的时候,平湖肚子里的胎儿已经确诊是龙子,而建宁进宫的次数也更加频繁了。当年长平公主讲的那些故事全都重新想起来了,什么魏忠贤请巫医进宫为张皇后"捻背"暗伤胎儿,客氏以进糕点为名毒死范慧妃的儿子令她失宠……建宁想起这些就觉得寒心。尤其阿笛告诉她,太医已经不止一次在平湖的茶饭里发现藏红花,这使得整个雨花阁疑云密布,如临大敌,建宁就更加放心不下了。
她已经知道,藏红花是一种能令人落胎的『药』,而且像这样的『药』还有很多,有些『药』『色』重气味浓的还易防范,可有些无『色』无嗅的就很难分辨,还有一些,像是麝香,搀在食物里能令人食欲大增,却也能令人落胎,简直防不胜防。建宁为此十分担心,甚至向顺治请求让平湖搬到额驸府里休养,直到临盆。
这请求当然不获允准,还被宫里的人取笑说:"十四格格已经嫁了人,还这么胡说八道的。哪有妃子出宫休养的道理呢?"
平湖也说,请格格不要再为我的事担忧吧,我会小心自己的,也会小心肚子里的这个孩子,他是我的全部希望。
这也许是一句很平常的话,宫里的哪个女人不是希望母凭子贵、一朝飞升呢。然而建宁总觉得,当平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气氛比任何一个人都更严重,更盛大,仿佛一言九鼎,指点江山。她悄悄地在心里对平湖承应:我会尽力保护你和你的孩子的安全的,仙姑嘱托过我,我一定要为她、为你做到。
建宁来雨花阁探访平湖时,偶尔会遇到宁妃和远山小主,倒是慧敏自从杏仁『露』事件后就再也没有『露』过面。尽管阿笛、阿瑟谁都没有说出去,连素玛向皇太后禀报佟贵人近况时也没提起过,可是敏感的宫墙还是知悉了这个秘密,并且借着风势将它传得尽人皆知。于是人们再次提起了皇长子牛钮的夭折,并将两件事含糊地说在一起,虽然没有人说破杏仁『露』就是导致平湖痉摩的直接原因,慧敏却也不好意思再登门了。
于是建宁把下一个嫌疑目标定在了宁妃身上,她想宁妃向来为人冷淡木讷,对谁都不苟言笑,生怕谁占了她的便宜似的,且与平湖素无交往,也并不见得有多么相投,如何平湖一怀了孩子,宁妃就忽然变得热情起来了呢?阿瑟和阿笛提防得这样严密,还有不明『药』物混进雨花阁来,渠道只有三种:一是访客寻机投毒,二是厨房被人收买,三是太医监守自盗。
太医是首先可以排除的,因为『药』物的事就是他揭出来的;厨房的事不便细察,却容易防备,建福花园自有灶台炊具,从此不取用宫里配饭就是了,贵人一应饮食,都是阿笛自己动手;再就是访客趁人不备投毒在锅里、饭中、甚至是任何平湖可能接触到的柜台案角了,这却是防不胜防的。阿瑟曾经忧心忡忡地对建宁说:"真希望皇上能下一道旨,传令任何妃子都不许来雨花阁探访主子,倒也清闲省心。"
是这句话提醒了建宁,终于想到一个杜绝宁妃踏进建福花园的方法,一个十分简单直捷、非常建宁格格式的方法——她无理取闹地挑着宁妃大吵了一架,砸了雨花阁两件瓷器,惊动了太后与皇上,获得了一道禁足令:为保证佟贵人安心待产,不许宁妃或建宁任何一个人,再到雨花阁来。
那天,阿笛和阿瑟送建宁出园子的时候,抹着眼泪说:"格格,委屈你了。"
建宁却不在乎地笑着:"这算什么?我又不是第一次跟人吵架,不过是个宁妃罢了,从前我连皇后也吵过呢。又能怎么样?她现在变成静妃了,我可还是格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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