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治对此曾十分不满,他正为了大婚的事烦心,这送进宫来的第二个皇后仍然是博尔济吉特家族的女儿,还是前任皇后的亲侄女,这就够让他厌倦的了,何况她还是一个连汉字都不识的纯粹蒙古格格——这也难怪,当年慧敏自小便被视为大清皇后的第一人选,因此一直在接受着作为一个皇后的教育,包括读书、写字,甚至做诗、填词,虽然比不得平湖的文采斐然,却也至少可以做到知书达礼,文理通顺。而这位如嫣格格,族人对她的期望只是成为另一位蒙古王子的福晋,根本没想过让她走出大漠,更别提让她学习汉字了。
博尔济吉特如嫣正是标准的顺治形容为"言语无味"的那种人,这使他不由得更想见到平湖,并向她诉说心里的烦闷。可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平湖拒绝见他的面,即使他强行闯进景仁宫去,她也会将被子拉过自己的头脸,柔弱而倔犟地说:"如果皇上强命臣妾暴『露』这不堪的容貌,臣妾宁可死了。"他真是拿她没有办法,怎么能够对一个刚刚生下他的儿子的母亲发怒呢?而且是那么娇弱可怜的一个小小母亲。
他只有放弃,并且悻悻地想:六宫粉黛过百,未必要专宠于一个并不深爱自己的妃子吧?他可并不知道,没有人会比平湖更热爱他的了。她对他的爱,远不是男女之爱可以形容,甚至不是人民对于君主的爱,而是当作信仰、当作神明、当作生命中最精华的部分那样去小心呵护,顶礼膜拜。这使她在面对他时,因为过度的看重而失于严肃,甚至有些板滞。尤其是,她的身体不容她放肆地享受鱼水之欢,每一次承恩对她来说都好像一次磔刑,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在忍受炮烙之苦,如果不是强烈的爱慕与神圣的信仰给了她惊人的忍耐力,真不知道她凭什么可以坚持、承受、并在齿缝间迸出欢喜的微笑。
如今,她终于拥有了他与她的孩子,从而把她对他的爱严密地封锁在自己的身体里,用尽全身心的力气去保护、珍藏、孕育成长,直到这孩子的出世。三阿哥玄烨,带着她与她祖祖辈辈的志愿离开她的身体,降生在改天换日的紫禁城,并即将成为它新的主人。可是,她却为了这个她与他共同的孩子,过早地失去了美貌与健康,失去了面对他取悦他的资本与信心。
她的孱弱给了皇太后最好的藉口,于是,从孩子呱呱落地那一刻,皇太后便指使女官素玛将三阿哥抱到慈宁宫,并为他找了两个年青健硕『乳』汁丰富的『奶』妈。太后似乎很喜欢这个孩子,亲自给他取名玄烨,并下旨晋封平湖为容妃,可是同时,她又特别叮嘱任何人不可以把孩子抱到景仁宫去,而佟妃亦不必往慈宁宫请安。
平湖从生下玄烨起,就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亲生孩儿。她日日夜夜地思念他,无休无止地流泪,也流血。傅太医曾向皇太后请命,说如果佟妃可以看到儿子,稍慰思念之苦,或者会对身体康复有帮助。然而太后很关切地说,三阿哥是早产儿,须得看顾小心,抱来抱去的只怕受风着凉,况且景仁宫里病气重,也不合未满岁的孩子出入。就连玄烨的百日庆典,皇太后也特地传令景仁宫,说容妃娘娘身体不适,不如卧榻静休,不必亲往,三阿哥的事,自有皇太后『操』心。
就这样,平湖诞下龙子,升为容妃,却同时失去了儿子,也失去了皇上。她能够见也愿意见的人,就只有建宁。这便是太后亲自下旨解除禁足令,宣召建宁入宫的原因了。
建宁下了轿,先往慈宁宫给太后请了安,叩谢解除禁足令之恩,接着便直奔景仁宫而来。看到平湖的第一眼,她就把自己的烦恼痛苦全忘记了,眼中心里就只有平湖的愁苦。平湖实在是太虚弱、太消瘦了,瘦得简直像一朵花的影子,失了形失了『色』,却惟有一缕暗香犹存。建宁忍不住垂下泪来,哽咽:"你怎么瘦成这样?"
平湖却不哭,虽然她的眼睛里亮晶晶的,但不是眼泪,是无穷无尽的思念与忧心。她甚至微笑着,颇有兴致地说:"我知道你今天来,等了你半天了,还特地备了酒。"
果然侍女们抬出炕桌来,布出酒菜,是极精致的四样小菜和一小瓶酒,用羊脂玉瓶盛着,倒在蓝田玉杯里,芬芳四溢,如桃花盛开。建宁只抿了一口,就品出来了,那是桃花酒,埋在建福花园桃花林中的女儿红,大明公主长平仙姑的遗赠——这世上,这样的酒只有两坛,一坛属于自己,一坛属于香浮。自己的那一坛,在离宫前由她亲手挖出来,带去了额驸府,留在寂寞的夜里自斟自饮;香浮的那一坛,却不知去向。原来,原来它在这里!
建宁的泪流下来,也不擦拭,她哽咽着:"从我把女儿酒从桃花树下起出来的时候,我就知道,我的好朋友香,另一坛桃花酒的主人,也在这宫里,并且比我更早地起走了另一坛酒。我一直在等她,也一直在找她,找了很多年。我知道她一定会回来的,就跟我想着她一样,她也一定不会忘了我。"她亲自斟了一杯酒放在平湖面前,问她:"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是不是香浮?"
平湖看着建宁,因为瘦,她的眼神里褪去了从前柔媚的波光,而显得格外幽深,更像一片苍茫的湖水了。她幽深而苍茫地望着建宁,轻轻问:"我听说,皇后的晋封大典,你没有出席?"
建宁咬着嘴唇说:"长平仙姑跟我说过,大清的皇后,只能是香浮公主。以前我不知道香浮在哪里,我叫过慧敏作皇后娘娘,但是现在我找到香浮了,除了她,我不会再承认任何人是皇后。"她低下头,难过地说,"只是,只是皇帝哥哥不知道……"
平湖更加悠长地叹了一口气,轻轻说:"皇帝哥哥他,自己做不得主啊。"
建宁猛地抬头:"你叫他做"皇帝哥哥"?你也这样称呼他!在这宫里,除了我,就只有香浮这样叫过他!"她抓住平湖的手,"你还不承认吗?你还是不肯认我吗?"
平湖轻轻挣脱建宁的手,端起酒来一饮而尽,忽然说:"我记得你喜欢听故事的,你可知道景仁宫的故事么?"
"景仁宫的故事?"建宁愣了一愣,忽然想起从前长平公主在桃花树下给自己讲述那些宫廷典故的往事来。平湖说记得自己喜欢听故事,那不就等于承认了她就是香浮吗?
不管建宁要不要听,平湖已经开始讲述起来:"在明朝时,景仁宫原本是被叫作长安宫的。明代第一位被废黜的皇后胡善祥,就死在这长安宫里。胡皇后是个端庄贞静、知书达礼的有德之后,然而明宣宗朱瞻基却并不欣赏她的德才,而一味『迷』恋美艳妖媚的孙贵妃,并且不顾大臣们反对,执意要立孙贵妃为皇后。宣德三年春,胡皇后主动提出辞位,默默地搬出了皇后居住的坤宁宫,而搬来了长安宫,并从此断却尘缘,做了一名女道士。"
"皇后出家?"建宁一惊,她想起了长平公主,也想起了自己的母亲绮蕾,绮蕾从前在盛京宫中时,不就一度出家,吃斋念佛,在后花园度过了很长的一段岁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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