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报复你?"吴应熊更加怔忡,"你不是太后最心爱的和硕格格吗?她怎么会报复你?"
"她如果不是为了报复,又怎么会把我嫁给你?"建宁说起心中隐痛,两行清泪从她脸上缓缓滑落,无限委屈,"我很小的时候额娘就殉了父皇,临死前把我托给太后,好教她看在自己殉葬的份上能对我好一些。从小到大,我虽然在宫里锦衣玉食,呼奴唤婢,可是并没一个人真心待我,爱护我,关心我,都只要看我的笑话,巴不得我死。太后因为当年和我额娘争宠不成,一直怀恨在心,表面上做出多么疼爱我的样子,将我养大,却又指婚给你,让我做了个大清朝惟一一个嫁给汉臣的格格,她哪里是待我好?她是利用我在报复我额娘哦。"
她这样含羞带泪地诉说着。吴应熊不禁心软,他认识了建宁这么久,习惯了看她打骂奴婢,挑剔自己,甚或撒泼谩骂,无理取闹,却从未见她服过软;而她说的这些话,更是他生平想也不曾想过的,从前只当她是宫里自幼受封的恪纯公主,天之骄女,至尊至贵,却不料她竟有这一番辛酸。然而想想她说的却也有理,皇太极英年早逝,她的母亲绮蕾追随而去,建宁自幼养在慈宁宫,由皇太后亲自抚养长大。在外人看着那是无上的尊荣,可是太后如果真的疼她,又怎么会对她疏于教导,任由她荒草一般地长大,然后再把她嫁给自己这个汉臣之子,傀儡王爷呢?
靖南王耿继茂那般位高权重,势力比起父亲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朝廷也不过是以和硕显亲王富寿之姐赐了和硕格格号,嫁给耿家长子精忠;又以固山贝子苏布图的女儿赐固山格格号,嫁给耿家次子昭忠。两个格格,一个是亲王之女,一个是贝子千金,地位可都远不能与建宁相比呀。如此说来,建宁的确是太可怜,也太无辜了。如果说自己是个人质,那么建宁就是人质的殉葬品。而自己说到底也是一介堂堂须眉汉子,虽不能天马行空,出入王府却还随意;建宁却是软禁一般,呆在这锦绣牢笼里,只见得眼前这几个人,府中这一片天,若再没人好好待她,真个是孤独可怜得很了。
想通了所有的关键,吴应熊觉得更内疚更心疼了,简直不知道该怎样补救才好。他想有什么是建宁最喜欢的事情呢?不由问:"好久不见你听戏了,要不,晚上让戏班子演一出《游园》,我陪你听戏吧。"
"你陪我听戏?"建宁抬起头,有些『迷』茫,"你不是一直不喜欢看戏吗?"
"可是你喜欢呀。"吴应熊柔声说,"只要你喜欢,我就会陪你。"
建宁愣愣地瞅着吴应熊,心中渐渐被喜悦充满。她明白了,原来丈夫是在向自己示好呀,为什么?难道他突然发觉了自己的好,从而也想对自己好了吗?她含羞地低下头,"你要是愿意,倒不用陪我看戏,不如,给我看看诗吧。"
"诗?"吴应熊更加讶异,这才注意到建宁手里捏着一张暗花龙纹笺,上边写满了字。难道这便是建宁做的诗么?一直以为这个满洲格格只知道看戏贪玩,难道她竟会做诗?
建宁被看得不自信起来,伸出去的手又想往回缩,一边说:"写得不成样子,刚开始学着做,也不叫诗,不看也罢。"然而吴应熊早已接过去,低头细看起来。
到了这时候,建宁又觉心虚起来,眼巴巴地望着丈夫,指望他能夸奖自己几句。一时间,吴应熊仿佛金口玉牙,比皇帝哥哥还尊贵似的,似乎他夸自己一句好,自己就可以飞上天;而他若批评不屑,那自己……自己会怎样呢?真想不出,简直不敢想。这样想着,建宁不由得后悔让吴应熊看到自己的涂鸦之作了,恨不得将诗稿生生从他手中夺下来,撕成碎片,就风撒飞,或者一把火儿烧了,让它化烟化灰,再不教人看见。她莫明地委屈起来,还不等受挫,已经像被伤害了很深似的,眼睛一眨一眨,几乎就要落下泪来。
她的种种思索,吴应熊全不知晓,他只是惊异于对这位格格妻子的新发现,因此看得很认真,那是一首七言绝句:
几番春雨几番秋,每到相逢欲语休。
百转千寻皆不见,几回错过为低头。
吴应熊见了,只觉拙稚得很,可是胜在真情,倒也有几分情趣,因此认认真真地评道:"要说也很不容易了。你初学诗,能做成这样子,算是好的。只是起头两句过于现成,也太直白些,失于不雅。倒是后两句"百转千寻皆不见,几回错过为低头",十分自然天成,顺流而下,堪称佳句,虽然平仄略有微疵,也还瑕不掩瑜。"
建宁看到吴应熊一本正经的样子,又觉好笑起来,听他夸一声"好",心窍里都开出花来,到底说些什么总没听清楚。这会儿看起来,只觉自己丈夫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好人,又温存,又和善,正儿八经的,不像同妻子讲话,倒像老师批对课,不禁笑起来,说:"哪有这样的,前两句规矩不错,你说不雅;后两句连平仄都错了,却说是佳句。依你这么说,那些做诗的规矩都是白定的,什么格律啊对仗啊,统统不是好东西,都是白饶的了?"
吴应熊不知道她是故意抬杠,认认真真地道:"那倒不然。诗词格律原是为初学诗的人定的,为的是锻炼学生的文字功力,所谓规矩方圆,是一种格式。然而一个真正的诗人,做得许多诗后,熟能生巧,出口成章,必是好的,到那时,若拘谨于平仄韵脚,废了自然天成的本意去将就格式,就是拘礼了。诗圣杜甫有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就是极好的,若是迁就格律,断不能这样自然天成。所谓"大智若遇,大巧若拙",便是这个道理了。"
一番话听得建宁连连点头,说:"既然这样,那你就好好教教我,如何能做到大智若愚,大巧若拙。"
吴应熊笑着说:"那可不是教得的功夫,是要自己悟出来的,"读尽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你如今连做诗也会了,更加不用教,倒是常常谈论一下,或许有些好处。"
这个下午,两夫妻便在唐风宋雨中度过了,两个人有说有笑,有问有答的,倒比以往和睦许多,连丫环下人们见了也暗暗称奇。吴应熊和建宁两个,更觉得深为不易,自此便常将诗词拿出来讨论,每于风朝月夕,不是对句,就是联诗,建宁的学问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也就越发用功,以诗词来争取夫君的赏识与欢心。而两人的感情也就在诗词唱和中愈来愈笃,度过了结缡以来最和谐的一段时光。
顺治十三年闰五月,可谓是清朝廷顺心如意的吉祥之月。先是五月初九日,两广总督李率泰疏报:广西都康、万承、安平、镇安、龙英五府,上映、下石、全茗、果化、都结、恩城、凭祥七州,上林一县,都阳、定罗、下旺三司,各士官投诚,清军不战而胜,可谓大捷。接着,工部于十二日启奏:乾清宫、乾清门、坤宁宫、坤宁门、交泰殿及景仁、永寿、承乾、翊坤、钟粹、储秀等宫修建峻工。礼部且拟定于本年七月十六日,行迁宫大典,请皇上正式入住乾清宫。紫禁城修建工程断断续续,修修停停,已经有三四年了,如今终于落成,可谓天大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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