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笑道:"这是秦淮八艳。皇上可听说过么?"
顺治心中一动,笑道:"秦淮八艳?朕从前倒听吴额驸说起过,记得有什么陈圆圆、董小宛、柳如是,各个都是锦心绣口,花容月貌,却被你扮成这副怪样子,可不荼毒?"
远山撇嘴道:"歌『妓』舞娘,多认识几个风『骚』文人,就被捧上了天,其实也不过是些庸脂俗粉罢了。会好得到哪里去?"
顺治道:"你想得太简单了。别的且不论,单只说这个陈圆圆,还是个身系明清两朝的关键人物呢,若是寻常脂粉,又怎么会有本事翻云覆雨,让刘宗敏、吴三桂这样的人物为之臣服?"
远山命太监扮歌『妓』只为取乐,对这些汉人典故哪里知晓,既见皇上对于太监扮丑不感兴趣,后面的节目也就不敢再拿出来,只得命他们随便唱了一段《冥判》作罢。她听说皇上近来常往吴府做客,同额驸、格格一起饮酒听戏,便有意投其所好,安排了这么别出心裁的一出,指望博顺治一笑,却不料话不投机,大为扫兴。心中暗暗另打主意,指望再出些新花招哄皇上欢心。
钮钴禄远山不是没有见识的女子。她深深明白,一个妃子想要获得皇上的心,光懂得千依百顺是没有用的,太监和宫女会比他们更加谦卑服从;单只是若即若离倒也不好用,因为皇上只在乎得到,只要得到过了,倒也不在乎"即"之后她是否会"离"。
真正想长久地独擅专宠,就得有独占鳌头的本领,独树一帜的个『性』,独出心裁的创意,甚至独断专行的气度。只有独一无二,才能百无禁忌。
但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她的"独出心裁",却恰恰触犯了皇上的"心头大忌"。
原来,自从琴、瑟、筝、笛为了佟妃出宫的事被太后下旨缢死,吴良辅与远山的仇就算是结上了。只不过,远山在明而吴良辅在暗,所以丝毫不曾察觉罢了。
以吴良辅的老于世故与耳目众多,很快就弄清楚了佟妃出宫的事败『露』在哪一个环节上。太后一手遮天,他既然无力对抗,也就不去费那份心思;然而小顺子是他的徒弟,却可任他捏扁搓圆,当时虽不便声张,隔了半年待事态冷淡下来后,到底捏个错儿痛打了一顿板子,此后隔三岔五便找由头教训一顿,不是饿饭,就是罚跪,整得小顺子生不如死,这也不消说他;惟有远山贵人,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说高不高,说低不低,毕竟是个主子,等闲不易对付,只能慢慢地等待机会。
终于,在阿琴死后整整一年,这个机会由钮钴禄远山亲自送到了吴良辅手中——远山在绛雪轩花园里玩弄的小把戏,给吴良辅提供了一个绝佳的藉口,让他终于可以为阿琴报仇了。
是晚,吴良辅照例托了水盘请皇上翻牌子,却没有像过往一年那样故意将写着钮钴禄的牌子藏在后面,而是有意搁在最显眼处。果然顺治一眼瞥到,随即翻起说:"今儿朕不想留在乾清宫里,不如往远山贵人那里去坐坐吧。"
吴良辅清咳一声,故作迟疑地说:"钮钴禄贵人……这个……"
顺治笑道:"你是不是有话要说?做什么这样吞吞吐吐的?"
吴良辅道:"今天在花园里,老奴远远地跟着皇上和几位娘娘,看见教坊司来了八个人扮神扮鬼地唱曲子,老奴也听不懂,只听见些什么"歌台,舞台","秦台,楚台",不知是什么意思。"
顺治不在意地道:"哦,那是远山贵人变的戏法儿,让教坊司的人扮"秦淮八艳"逗朕开心罢了。唱的那段是《牡丹亭》里的"冥判",说杜丽娘到了阴间,阎王见了也惊艳,故事虽然荒唐,词儿却雅,所以你不懂。"
吴良辅点头道:"哦,或是老奴多心了。老奴听见那阎王拷问杜丽娘来处,还以为钮钴禄贵人这样做,是在暗示皇上,说皇贵妃来历不明呢。"
顺治听到"皇贵妃"三个字,登时着意,他本来心中有鬼,难免多疑,不禁问道:"依你说,远山贵人想暗示朕什么?"
吴良辅道:"贵人心思缜密,城府深沉,老奴也猜不透。不过皇上此前曾同老奴说过,对于皇贵妃进宫的事,朝野里议论纷纷,虽然没在皇上面前明白提起,却也每每风言风语,使皇上深觉烦恼。今天钮钴禄贵人唱的这一出,又是"秦淮八艳",又是"秦台楚台",岂不是在暗示秦淮歌『妓』已经入宫了么?"
顺治一惊,勃然变『色』,猛伸手打翻了水牌:"贱人,竟敢中伤皇贵妃!吴良辅,传朕旨意,钮钴禄氏『性』情尖刻,嫉妒成『性』,不如让她同静妃做伴,好好思过反省去吧。"
吴良辅忙阻止道:"皇上无故责罚远山贵人,倘若太后问起,知道又与皇贵妃有关,岂不又责怪皇上偏宠东宫,且令皇贵妃为难?"
顺治闻言有理,沉『吟』道:"依你说该当如何?若不治她之罪,朕实心意难平,且愧对皇贵妃。"
吴良辅早已成竹在胸,此时看见火候已到,遂更趋前一步,悄声献策道:"老奴听说,皇太后近日身体违和,诸宫嫔妃本当晨昏定省,侍奉汤『药』,其中尤以皇贵妃万事身体力行,最为辛苦;然而皇后与远山贵人却疏于礼节,难得往慈宁宫去一趟,有失孝道。不知皇上以为这个理由如何?"
这番话正中顺治下怀,不禁抚掌道:"好啊!朕一直都想废了皇后,只为太后一直阻拦才不能如愿。这次太后凤体欠安,皇贵妃事必躬亲,『药』必手进,不辞辛苦,何等恭谨?皇后却每天好吃懒坐,赖在坤宁宫里手足不动,只管招着这一班妒『妇』惹事生非,搬弄口舌,哪里还有一点国母的仪容?"
顺治早已对皇后不耐烦,如今一则要为皇贵妃出气,二则要借机寻皇后的晦气,三则自己多日不见董鄂,满心里正不自在,难得吴良辅献上了如此现成的一个题目,正可大做文章。当下心中暗暗计议,暂且隐忍不发。
隔了几日,太医上书,称太后痊愈。顺治得讯,一早先往慈宁宫请安贺喜,上朝之后,又郑而重之地与王公大臣们称喜一番,宣诏豁免顺治十年、十一年民间未完地亩人丁本折钱粮,以示庆祝。次日,又以皇太后病中皇后有失定省之仪为名,命群臣商议废后事宜。群臣闻言大惊,心想皇上三年之内,两度废后,这不摆明了与皇太后以及蒙古王公过不去呢。遂拼死力谏,陈明利害,终于劝得皇上松了口气,虽不再提废后的事,却下旨从今往后,暂停中宫笺奏,以示惩戒。
如此赏罚分明,先赏后罚,以示对太后得病这件事的极大重视,虽然小题大做,然而借了"孝顺"之名,太后大玉儿虽然明知知顺治是在借题发挥,却也就不好说什么了。
可怜的博尔济吉特如嫣,就这样无缘无故被定了一个莫须有之罪,成了名存实亡的空头皇后。而钮祜禄远山更是俸禄减半,节庆赏赐全免,就同打入冷宫没什么分别了。可怜的是,一直到死,她都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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