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公主_西岭雪【完结】(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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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宁曾经问过吴应熊:"依你看来,佟妃和董妃谁更漂亮些?"

  吴应熊想了想说:"是你。"

  建宁甜甜地笑道:"我问的是佟妃和董妃,不算我。"

  吴应熊很认真地又想了想,还是说:"是你。"

  建宁笑得更甜了。她明知道丈夫多少是带着点哄骗的意思的,可是被骗得这么开心,又何必追究呢?她已经不再是初嫁时那个十二三岁不懂事的刁蛮公主,而长成十七岁的大姑娘——不对,是小『妇』人了。在嫁为人『妇』整整五年,经历了冷战、误会、疏远与宽恕之后,好不容易才换来今天的恩爱和睦,她很珍惜,再不肯『乱』发格格脾气,而懂得夫『妇』之道应当互相信任,彼此迁就,万事当异地而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美中不足的是,吴应熊对她虽然温柔体贴,却并非推心置腑,他和她,始终还是隔着点什么。都说是"女人心,海底针",可是在建宁看来,她的世界对他来说是一览无余,而他的世界,却是广袤无边,高深莫测。这也许和他们的年龄有关,经历有关,背景有关,更和他们所关注的话题有关。她挖空心思,也只能与他谈谈戏剧、诗词、以及风花雪月,就和"逍遥社"里的那些玩伴相似;然而他在入京以前的生活,他独自出府时要见什么人做什么事,她便一无所知,而他则只字不提。

  这使得建宁一直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悬悬的不能落下,即使是在最快乐的时候,也仍然感到不踏实,觉得一切恍如梦中。建宁劝自己,就连宫里也有妃嫔不干朝政的规矩,做妻子的,不必知道丈夫所有的事,只要他对自己好,又何须刨根问底呢?

  然而再完美的玉也有它的瑕疵,越看重的感情就越会有不能碰触的死结。建宁与吴应熊的结,是绿腰。

  就当建宁已经将绿腰这个名字渐渐遗忘的时候,红袖却大惊失『色』地跑来说:在街上遇见绿腰了,还有绿腰手里牵着的小男孩。

  红袖那天出府是为了给格格买绣线,这些事不能托付买办,因为建宁一个月也拈不了几次针,所买的绣线种类虽多数量却少,又要极上乘的颜『色』细线,交待起来十分琐碎,因此总是叫贴身侍婢去买,从前是绿腰,如今是红袖。这就难怪两人会走进同一家绣庄了。

  绿腰见了红袖,倒也并不回避,大大方方地上前招呼,还邀她到茶楼去坐,好像很高兴见到熟人似的。红袖当然不会接受,只说格格还等着自己回去呢。绿腰只当没听见,顾自滔滔不决地夸耀着自己生活的宽裕,一副当家作主衣食无忧的满足状。她比以前在府里时越发丰腴滋润了,穿金戴银,举止夸张,每说两句话就俯下身去问那孩子要不要吃什么喝什么,生怕人家注意不到那孩子的存在似的。但当红袖问她是不是已经嫁了人、现在住在哪里的时候,她却意味深长地『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抛下句"说来话长"就不言语了。其实也根本不用问那孩子的父亲是谁,因为他长得跟吴应熊一模一样,简直就把一个"吴"刻在脸上

  红袖很讨厌绿腰的卖弄,当下也没有多问,拿了绣线便回府了,当作一件大新闻讲给建宁听。

  建宁一行听着,一行便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这一向她过得太开心了,而以往越是开心,此刻就越是伤心,绿腰与小吴应熊的出现让她觉得,这些年来,自己一直都活在骗局里,所有的快乐与恩爱都是镜花水月。丈夫有了另一个家,另一个妻子,甚至还有了儿子,他们一家三口,在某个秘密的地方嘲笑着自己,嘲笑自己的无知,嘲笑自己的多情,嘲笑自己的坐井观天。

  她见识过北京百姓居住的那种普通的四合院,大门有照壁,二门有垂花,院里有榆树和花狗,堂屋分明间和暗间,每扇窗上多半都贴着剪纸,也有"喜鹊登梅",也有"花开富贵",喜气洋洋的满是生活。在那样的房子里,住着绿腰,有几个仆婢,每当吴应熊打门的时候,他们就会拥上来亲亲热热地喊"老爷",更重要的是,还有一个小孩拥上来喊"爸爸",鸡飞狗跳,笑语欢腾,好一幅其乐融融的天伦之喜。

  建宁不能自控地想象着那藏在京城某处的吴宅私院,那个院落,比额驸府更像一个家。在那个家里,吴应熊是名副其实的一家之主,再不用跪着给妻子请安行礼,不用蒙主宠召才可以登堂入室,不用小心翼翼地提防隔墙有耳,更不用对妻子的奴婢也赔尽笑脸,只因她们是从宫中带来的陪嫁。

  在那个家里,吴应熊彻底脱离了宫规的束缚,可以做回完完全全的自己,做一个无官一身轻的汉人,一个顶天立荫护一家『妇』孺的大丈夫,他有多么得意、欢喜。

  在那个家里,没有建宁的位置,没有晨昏定省,没有满汉之分,君臣之礼,吴应熊喜爱那个家,一定超过额驸府。如果他可以自由选择,他会希望从来没有建宁这个人的存在,他只想和绿腰一生一世。是这样吗?

  建宁再一次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呆呆地坐想,仿佛灵魂出窍。她的魂灵儿,已经飞越千家万户,比**更先找到吴应熊藏娇的金屋,看到了那屋子里发生的一切,甚至看见了屋檐上的兽头,屋檐下的铃铛,还有挂在窗前的熏鸭和腊肉。她的灵魂在哭泣。她失去了吴应熊。也许,她从来都没有得到过。她拥有的,自始至终都只是一个谎言,一个泡影,一个自欺欺人的梦境。

  她有点希望没有听见红袖的话,那样,她就可以继续自我欺骗下去,继续感到快乐和甜蜜,就像相信吴应熊那个关于自己才是天下最美丽的女人的谎话一样,也一辈子相信他是爱着自己的。可是不能,她已经知道了真相,而在她知道绿腰还生活在北京城的这一刻起,她就变得一无所有。她是个孤儿,从小就是,现在还是。偌大的额驸府里,她只拥有自己的影子和眼泪,其余的一切都从未真正属于过她,就像先皇赐给她的和硕格格的封号一样,徒具虚名,而终究不能给她带来任何实在的快乐。她的日子,远不如绿腰来得踏实真切。

  这个晚上,建宁没有召见吴应熊,也拒绝吴应熊的求见,理由很现成:凤体欠安。吴应熊关切地问红袖:"格格是哪里不舒服?"红袖半真半假地回答:"心里吧?额驸都不知道,我们做奴婢的怎会知道?"吴应熊苦笑,只当建宁为了什么事在赌气,过一阵子自然就好了,再也想不到东窗事发,只叮嘱红袖别忘了替格格准备宵夜就告退了。

  红袖到这会儿也有些后悔自己多嘴,回到房里来,便向建宁耳边劝道:"额驸对格格毕竟是体贴的,这时候还惦着格格的夜宵,怕格格半夜会饿。其实满人也好,汉人也好,那些个王公大臣哪个没有三妻四妾,额驸瞒着格格娶绿腰固然不对,可绿腰也是格格亲口答应让额驸收房纳妾的,也算过了明路,现在生米煮成熟饭,不娶也娶了,连孩子都生了,格格不如做个大方,把她们母子接回府来算了,好过让她们住在外头,额驸三心两意的,倒不踏实。"如此说了一箩筐的话,见格格总不开腔,不得主意,只得侍候过宵夜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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