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公主_西岭雪【完结】(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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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宁看那几个宫女的相貌都颇粗陋平庸,心想这种长相就是擦了粉也不会好看到哪里去,难怪不喜欢打扮了。只是这位大明公主长得这样漂亮,仙女儿一般,却偏偏少了一条胳膊,只好出家做尼姑,粗茶淡饭,深居简出,就真是可怜了。福临却看出雨花阁中虽然只有了了几件家具,却布置得层次分明,自有丘壑,那张供桌是紫檀木的,看去朴拙,雕花却精细异常;『插』花的两只青花瓶子宝光隐隐,看不出年代来;碾玉观音的莲花座乍一看黑黝黝的没什么,细看竟是青铜;盛香的三足鼎一望可知是个古物,便那香也不是宫里通常供奉萨满用的藏香或是檀香,没有丝毫辛辣气,而更为绵长沉厚,沁人心脾;还有些叫不上名字的器物非金非玉,看上去竟不辨材质,想来都是前明宫中旧物,竟能得以在大火中劫后余生,也算不易了。

  正在东张西望,宫人已经端出茶水点心来,虽然只是小小的几盘素食,然而形状精致,『色』香俱全,便是那茶也与平时喝的不同,颜『色』红亮如胭脂,且芬芳扑鼻,若清风袭来,花香绕径,令人顿时忘记此时正是寒冬腊月,而只如置身于春暖花开之姹紫嫣红中。建宁晚膳没有吃好,这时候见到茶点,大喜过望,一口气吃了好多,只觉得比往时在宫中吃过的所有点心都更可口。

  福临却只是取过茶来慢慢品啜,赞道:"好茶!比御茶房的茶好多了,这里怎么会有这样的宝贝?"长平笑道:"这就是皇上赐的祈门红茶啊,怎么皇上自己倒没喝过吗?"福临诧异:"是祈红么?怎么我喝着不像?"

  侍茶的宫女笑着『插』嘴:"皇上当然喝不出来,这是咱们雨花阁里独有的雨花茶,是公主在夏天时收集百花的花瓣晒干,兑在祈红茶叶里自己煨的。别说宫里御茶房了,这普天下也找不出第二罐去。"

  福临更加欢喜:"原来仙子自己会制茶么?难怪书上说:茶禅一味。原来竟是真的。"

  长平赞道:"皇上博古通今,竟能知"茶禅一味",这便是有夙缘、有慧根,可谓运交华盖、心有灵犀了。"

  建宁见两人谈得投机,自己却是一句不懂,发闷道:"你们在说什么话?什么"茶禅一味"?是一首诗么?"

  长平微笑,将手抚着建宁的肩说:"我们说的是喝茶,这喝茶和参禅是一个道理,和做诗么,也是一个道理。打个比方吧:从前有个赵州和尚,别人问他:去哪里呀?他说:吃茶去。问他:干什么呀?他还是说:吃茶去。再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呀?"

  这一回,福临和建宁齐声回答:"吃茶去!"说罢,哈哈大笑。

  长平笑道:"答对了,就是吃茶去。后来呢,人家就管这和尚叫做茶和尚了。你们是不是觉得这和尚傻呢?其实这才是大智若愚,看通看透,所以他后来做了一代高僧,他的学问便是从喝茶里得到的。其实,不同的茶有不同的喝法,同一杯茶喝在不同人口中,甘苦浓淡也都不同,还有,同样的茶用不同的水来沏,不同的火候烹煮,不同的茶器来盛,甚至不同时间不同环境不同心情来品饮,滋味也都不同。世人只知道"茶禅一味"便是悟境,可赵州和尚或许连这一点都没想过,他只会同你说:"吃茶去!""

  福临闻此,顿如醍醐灌顶,只觉从这一番谈话中所悟到的道理比自己往日读书三年更多,喜得抚掌说道:"我曾经看过一幅对联:"小住为佳,且吃了赵州茶去;曰归可缓,试同歌陌上花来。"说的,就是这典故这道理了。若说拿得起,有什么比吃茶更重要?要论放得下,又有什么比歌乐更轻松?只可惜,我们这里只有"赵州茶",没有"陌上花",也就美中不足。"

  侍茶宫女忍不住又『插』嘴道:"谁说没有"陌上花"?皇上只知雨花阁的茶好,竟不知雨花阁的曲子更好么?"长平嗔道:"阿琴多嘴。"那被唤作阿琴的宫女笑着吐吐舌头,做个鬼脸。逗得建宁更加拍手大笑起来。福临道:"原来你叫阿琴,倒不知其余几位叫什么?"

  阿琴看了公主一眼,见她并无怒『色』,便做主替答道:"我们原先一起侍候公主的姐妹共有二十几位,都是取的乐器名儿,如今留在雨花阁的只剩下四个了,分别叫琴、瑟、筝、笛。我年纪最大,叫阿琴。刚才给你们开门的叫阿笛,管守夜看园子,扫院锄草都是她;阿瑟单管侍候小公主,阿筝负责雨花阁里的洒扫缝补,我管茶饭起居,喏,最常做的事就是——吃茶去!"

  福临听她说得有趣,不禁又笑起来,他寻常在宫里所见的这些女子,上自太后,下到宫女,都是谨慎有礼,不苟言笑的。太后娘娘不必说,自然是整天板起脸来教训为君之道,便是那些宫女虽然顺从谦卑,却也太过小心翼翼,见了面不是跪就是拜的,乏味得很。然而这雨花阁里,其乐融融,谈笑风生,不仅大明公主风趣幽默,便是这些个面貌平常的宫女,也都活泼泼嘻笑自若,熟不拘礼,令人如沐春风。不禁赞道:"单是听到这些名字,已经可想而知公主必是琴艺精通了……"说到一半,却又咽住,看了长平的断臂一眼,眼『露』悲悯之情。

  长平却毫不介意,微笑说:"弹琴鼓瑟如今是不成了,但是我倒新学了一样乐器,皇上和格格若是不嫌粗鄙,或可一听。"

  福临大喜,自是连声说好,正襟危坐,做洗耳恭听状。阿琴早用托盘端了一件东西过来,福临看去,却是小孩巴掌大的一个椭圆球体,上尖下圆,表面漆着斑斓五彩,材质不知是金是木,看上去倒更像黄泥,表面上捅出几个小孔,十分朴拙,竟是生平未见,不知是什么乐器。

  长平轻轻抚『摸』着那空心泥球,眼中流『露』出无限深情,款款地说:"这叫做埙,为陕西所特有,我因其韵味独特,而且一手可以掌握,特意下功夫学会了它。通常的埙有七孔、九孔、和十一孔之分,这一只是特别制作的,只有四孔,如今已经是我惟一可以摆弄的乐器了。"

  建宁注意到长平公主的脸上泛起微微红晕,好像对那只叫作埙的土器珍惜之至,她的手指在那个埙的表面滑来滑去,有着形容不出的缠绵悱恻。半晌,方轻轻拈起,将埙嘴凑在唇边,手指轮换着捏住气孔,幽幽咽咽,吹将起来。福临和建宁只听得细细一道曲声吹出,悠扬呜咽,入心入肺,仿佛一条看不见的丝线,牵扯着人的心不住地向那天边处牵去,越牵越远,越牵越远,竟是山长水阔,天高地远,由不得想哭,却又哭不出来。分明只是小小一只土器,竟暗藏金石之声,兵气纵横,仿佛有千军万马似的。正得意处,那曲声却忽然一顿,如泉遇巨石,兵行险招,曲折跌『荡』,渐细渐沉,似断似续,终至不闻。

  长平收了埙说道:"这是《垓下曲》,讲的是楚霸王四面楚歌的故事。谱子早已失传,后人凭记忆拾得一鳞半爪,我也只听别人吹奏过几次,凭记忆重新谱曲,只怕与原来的神韵已经相去甚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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