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公主_西岭雪【完结】(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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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瞬间里,她已经明白地知道:太后恩威并施,无异于一种催促,一种承诺,一种命题——要么她杀了董鄂,作为回报,她以后就可以经常见到四阿哥;要么抗命不遵,则答案不问可知。

  她没的选择。生在帝王家,就注定了她没有别的路可走。

  平湖在心中悲哀地叹息:皇帝哥哥,对不起,你错信了我,而你我最大的过错,便是生在帝王家。

  顺治十七年八月十九日壬寅(1660年9月23日),董鄂妃亡故。没有人怀疑她的死因,她已经病了那么久,伤心了那么久,大去只是早晚的事。

  然而顺治不这么想,他固执地认为天妒红颜,而董鄂死于非命。承乾宫三十名太监、宫女悉被赐死,为皇贵妃殉葬,全国均须服丧,官吏一月,百姓三日。亲王以下、满汉四品官以上,并公主、王妃以下命『妇』俱于景运门内外齐集哭临;他自己则辍朝五日,并改用蓝笔批阅臣工奏本,以示哀悼。

  这一切都是逾制的——按照旧例,只有皇帝及太后之丧,才会以蓝笔批本,并以二十七日为限;其余即便皇后之丧亦无此制,而董鄂不过是皇贵妃罢了,其礼制却远逾皇后丧仪,奏本用蓝笔批复长达四个多月。这还不算,顺治又为了不能在董鄂生前将其立为皇后而抱憾,遂于三日后追封董鄂妃为皇后,二十六日行追封礼,又命众臣拟定谥号,从四个字加至十四个字,最终选定"孝献庄和至德宣仁温惠端敬皇后"。

  九月十日,董鄂遗体于景山寿椿殿焚化,顺治又亲制《行状》,文中直以"后"来称呼董鄂妃,尽述其生平行止,充满溢美之辞。诵读已过,遂由群僧执烛念诵:"出门须仔细,不比在家时,火里翻身转,诸佛不能知。"其后,棺椁与宫殿连同其中珍贵陈设俱被焚毁,火光冲天,从黄昏一直烧至天明。

  凡此种种,太后大玉儿听而不闻,视而不见。她知道,顺治是在借着逾制来宣泄对自己的不满,甚至是一种挑战。但她不想正面与儿子为敌,四阿哥死了,董鄂妃死了,她要做的事已经成功,又何必再火上烧油呢?不论顺治任『性』地给予他们什么样的死后殊荣,称四阿哥为"朕之第一子"也好,封为荣亲王也好,或是追封董鄂妃为皇后也好,遍请全国僧道为其超度、甚至焚烧了两座华美的宫殿殉葬也好,死亡,始终是惟一不能改变的事实。而死人,是不能再继续作『乱』,与活人对着干的,凭她生前怎么样地妖媚『惑』主,化蝶之后,再如何干政?

  大玉儿特地向洪承畴要了顺治亲制的《行状》来看,看到"后妮静循礼,事皇太后,奉养甚至,左右趋走,皇太后安之"一句,不禁冷笑数声,道:"这是怨我那年留下皇贵妃服侍汤『药』,使她劳神才患病了。"

  洪承畴忙赔笑道:"皇上至孝,哪里会有瞒怨太后之心呢?这篇《行状》原是皇上怀念皇贵妃,述其平生功绩,难免有溢美之处,况且皇贵妃曾为太后侍病,自是大功一件,皇上特地记此一笔,也是孝顺太后的意思。"

  大玉儿不答,只管往下看,至"后至节俭,不用金玉。诵《四书》及《易》已足业;习书,未久即精。朕喻以禅学,参究若有所省。后初病,皇太后使问安否,必对曰:"安"。"等语,又不由连连冷笑,道:"既是"至节俭,不用金玉",何以又令太监、女官生殉,烧了两座宫殿陪葬?"又指着最后一段道,"这里说,皇贵妃临死前对皇上说:"吾殆将不起,此中澄定,亦无所苦,独不及酬皇太后暨陛下恩万一。妾殁,陛下宜自爱!惟皇太后必伤悼,奈何?"依大学士看,是什么意思?"

  洪承畴强笑道:"自然是皇贵妃怕太后伤心,劝皇上要以皇太后健康为念,不可一味缅怀悼念。这是她的孝心,太后何以不解?"大玉儿笑道:"她会有这样孝心!死之前不想别的,倒一味只管跟皇上说起我这老太婆,岂不奇怪?皇上特地写了这些句子,不知道是给谁看?"

  洪承畴听了,一声儿也不敢吭。他本是董鄂妃的挂名父亲,虽然太后未必知道这出偷龙转凤之计,皇上却是深信不疑,这段日子没少给他赏赐,早已引起朝中大臣诸多猜忌。今天皇太后特地召他入宫谈论皇贵妃之事,安知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从前他与太后原有肌肤之亲,然而这些年来南北征战,疾病满身,齿摇发落,耳鸣眼花,早就被太后所弃,另召入幕之宾了。今天忽然又召他前来,若非刺探,难道还是叙旧不成?罢罢罢,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反正皇贵妃已去,死无对证,不论太后问什么,总之给她个抵死不认账就是了。

  幸喜太后并不纠缠,却另问起一事:"我听说皇上近日又开始大兴土木,祭拜前明诸陵,上月二十六去了昌平,回来没几日,又说要去郊区散心,从初九离宫,如今已经十来天了,你可知他去了哪里?"

  洪承畴明知顺治去了石景山、玉泉山两处,太后眼线众多,必定早已知晓,却不便说破,只得含糊道:"皇上月前颁旨,故明陵每年春秋两次由太常寺差官致祭。这时候出宫,大概顺路祭陵去了。"

  大玉儿故意诧异道:"又祭陵?莫不是为皇贵妃死了,皇上祭死人祭上了瘾?我听说他前日和大臣们合计着,说要替前朝太监王承恩也立个碑,这可真是稀奇,连太监也当成宝供奉起来了。说起来你和那些人更有渊源,皇上怎么倒不带你同去的?"

  洪承畴这方知道太后诏见他的真正用意,闻言忙离座跪下,诚惶诚恐地道:"臣虽曾效力于前明,然自从三官庙太后垂青,晓以大义,自此剃发易服,誓死相从,更未生过二心。还望太后明鉴。"

  大玉儿听他提起三官庙旧事,那原是二人初次定情之地,未免感念旧情,忙亲手扶起道:"我并无疑你之心,何必如此?今儿找你来,不为别的,只想你替我劝劝皇上,不可一味任『性』,当以社稷为重,私情为轻。佛法教义,也讲的是普渡众生,岂有为了参禅而荒废朝政、误尽苍生之理?"

  洪承畴略作沉思道:"我与大觉禅师玉林秀曾有一面之缘,如今解铃还须系铃人,我辈之言未必入耳,不如我这就修书一封,请玉林秀大师前来,若由他劝谏皇上,或可见效。"

  大玉儿点头道:"但愿你这法子好用,既如此,你就看着去办吧。果然能使皇上规引入正,我必重重谢你。"

  洪承畴叩谢道:"忠言谏君是为臣工份中之事,何敢望谢?"遂辞去。却不还家,径往额附府吴应熊门上来,令门子通报进去。

  稍顷,中门大开,吴应熊亲自迎出来,恭请入中堂用茶。建宁听说洪大学士来访,深以为罕,亦特地过来见礼,洪承畴欲跪不跪地,方说了句"微臣给公主请安",建宁早已接连说了三四声"平身",令吴应熊扶住了,仍送回座中坐下,自己略陪了半盏茶功夫,即告辞入内,复命人传出话来,请大学士用了晚膳再去。

  洪承畴谢了,这方从从容容地与吴应熊说话,因道:"冒昧造访,是有一个不情之请要拜托世侄。此事关系重大,稍有不妥,攸关『性』命。然而举目京城,除了世侄之外,老夫竟无人可托。"吴应熊听他说得重大,谨慎问道:"不知何事?但要晚辈可以效劳,虽死不敢辞。"洪承畴拈须沉思,又沉『吟』了一下方道:"世侄可知道,老夫原有一个女儿叫作洪妍,于崇祯十四年在盛京失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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