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湖反问:"如果他跟你实话实说,如果你猜的都是对的,你打算怎么做呢?派人杀了她,还是再接一个绿腰回府安置下来?"
建宁低头想了一想,说:"我已经接了绿腰回来,也不在乎他再多娶一个,凭他在外面认识一百个女人,我在额驸府里也照样安置一百个好了。皇帝哥哥三宫六院,何止二三百个嫔妃?可哥哥眼里就只有董鄂妃一个,董鄂妃死了,哥哥伤心得连皇上都不想做,喊着闹着要出家。宫里宫外的人都说,若不是你拦着,哥哥这会儿早上了山做和尚了。可见做不成惟一,能做第一也是好的。我只恨他不肯对我坦白,既为夫妻,何事不可商量,非要隐瞒于我,可见那女人在他心里比我还重。"
平湖道:"依你说,董鄂妃原比这宫里所有的后妃都更得意,只要皇上在心里认她做第一个,就算宫里再有多少个妃子也是无谓的,是吗?可皇上自己却不这样想,直至皇贵妃死后仍以不能封她为后为憾,这可不是得陇望蜀?皇贵妃虽然集三千宠爱于一身,却青春早逝,幽明异路,终究又于情何益?皇上冷落后宫,独宠董鄂,伤了那么多嫔妃的心,那些人又情何以堪?我拒绝面圣,你一直不赞成,其实皇上见不到我却会记住我,同皇上见到我的面却不能记在心上,孰重孰轻呢?皇上想念皇贵妃而见不到皇贵妃,你以为这便是得到,那又何必强求我面圣,强求在一起的片刻呢?情之为情,概因无可名状,无可限量,才弥足珍贵;倘若强求形式,那便不是真情,而是贪欲了。"
建宁一时转不过弯来,蹙眉道:"那你的意思,到底是在一起的好,还是不在一起的好呢?"
平湖道:"在一起也好,不在一起也好,都视乎你是否动了真情,倘若遇到合适的人,交付了一生的真情,那便是得到,至于得到的是多还是少,却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言的。"
建宁道:"依你说,情之为情,原只在乎真假,却没有多或少。那么我倒想问问,隔河相望一生,与执手相看片时,哪个更可贵呢?"
平湖道:"能够隔河相望,已是缘份,若能相望一生,更是情中至情;执手相看,亦是缘份,即便只有片时,也当珍惜。就只怕执手片时便向往一生相守,隔河相望则必索舟楫遥渡,如此得陇望蜀,则永世不能餍足,又怎么会快乐呢?"
建宁若有所悟,又问:"你的意思是说,我已经嫁了额驸,得以与其相守,便当知足,可是这样?"
平湖笑道:"其实你得到的远比你自己知道的多,你与额驸的缘份,又岂只是相守那么简单?这世上,有多少人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即便他心中有些秘密你不能知道,但你只要知道你在的地方就是他的家,而他总会回到这个家里来,还不足够么?再要疑神疑鬼,刨根问底,就是自寻烦恼了。"
建宁似懂非懂,笑道:"你的话太像参禅,我虽不能尽明,也觉得爽快多了。正是呢,从皇贵妃去世后,太后好像忽然对你好起来,不仅重新允许我进宫探访你,还把四阿哥送来让你亲自教养,大家都在猜那晚你到底跟皇帝哥哥说了什么,怎么他忽然就放弃出家的念头,再不固执了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平湖不愿多谈,顾左右而言他道:"自从义王孙可望出猎时中箭而死,最近城里宵禁,戒备森严,百官外出都须禀报登册,你来了这大半日,还是早些回去的好,免得又被人闲话,太后再下道禁足令,反为不美。"
建宁道:"就是的,我听说孙可望是被刺客『射』死的,你听说了吗?"平湖笑道:"我深居宫中,哪里听这些新闻去?"三言两语,遮掩过去。建宁见她谈兴不浓,只得起身告辞。
在建宁猜疑吴应熊是不是在府外有一位红颜知己之前,明红颜已经知道了有建宁这个人。只是,她并不知道自己的情敌竟是位公主,而且是满洲的公主。
这些日子吴应熊每天一下了朝就会往小院里来,只要赶得及,就会亲自为红颜煎『药』,做饭,照料得无微不至。可是两个人这样地朝夕相处,心却并没有比从前更近,总好像有什么人什么事阻隔在他们中间,不得逾越。他们讨论南明政局,担忧朝廷下一步的举措,有时吴应熊也会有意谈起洪承畴的事情。红颜虽然听得很用心,却从不追问,显然,她仍不打算坦白身世,于是,吴应熊也只好对自己的真实身份继续维持缄默。
这日红颜吃过『药』,看看窗外的天空一层层阴沉下来,知道就要下雪,想着应公子今天大概不会来了,就让老何早早地关了院门,说要早睡。可是嘴上这样说,眼睛却一直不由自主地向窗外张望,听见风吹草动,都不由得侧起耳朵,以为是应雄来敲门了。
其实,早在她看清自己的心之前,她已经深深地爱上了"应雄"。也许这是她不愿意承认,也不敢承认的,身为女儿,这样的事怎么可以由自己主动?况且,她还是个立了生死契把身心献给了反清复明大业的战士,除非应雄也跟她一样把生死身家都抛之度外,完全地无牵无挂,否则,两个人是无论如何走不到一起的。
虽然她与应雄聚少离多,然而他炽热的眼神早已让她明了他的心意,而在她将募送粮款的大任交托给他的时候,也就等于把自己的『性』命交在了他手上。她就像信任自己那样信任着他,简直把他看作自己的另一半。
这样的肝胆相照,却一直不能推心置腑。他们甚至从来没有好好地谈过一次知心话。他总是那样沉默地倾听,眼神专注,有种鹿一般的凄苦,鹤一样的孤洁。她知道自己对他隐瞒了许多事,同时觉得他对于她也仍然是个谜,她有些害怕知道那谜底,却又一直忍不住猜测。
而一切,在梦里有了答案。
梦里也在下雪,白茫茫的一片,明红颜踟蹰在雪中,似有所期,若有所待。寻寻觅觅间,忽然闻到一股梅花的清香,沁雪而来,身不由己,她追着那梅花的香味一路寻去,不知不觉来至一个极宽阔的院落,只见重台楼阁,亭轩俨然,分明是某户豪门内苑。
红颜徘徊在梅花林间,不禁想:应公子呢?这可是自己当年与应公子在城墙根同游的梅林?怎么不见应公子?想着,她便听见了应雄的声音说:"原来你也喜欢梅花。"
她回过头,却看见有个女子陪着应雄从那边走来,笑靥如花地说:"是啊,幸亏当年不曾真让人把它们拔了去。"两人挨肩携手,状甚亲密。女子说几句话,便将头搁在应公子的肩上娇笑,笑容比梅花更加明艳。有雪花落在女子的发鬓上,应雄随手替她拂去,眼中满是怜爱。
红颜觉得心痛,她喃喃地说:"原来,你已经有心上人了。"
可是他听不见她。他们两个都听不见她,也看不见她。
红颜哭了。抽泣声惊醒了自己,也惊醒了守候在一边的吴应熊。
吴应熊是在红颜睡着后才来的。老何替他开的门,既不问好,也不拒客,只向红颜屋子指了一指,便掩上门出去了。吴应熊一直走进里屋来,看到红颜已经睡了,便不敢惊动,只坐在炕沿边,看着她依然苍白的脸上,慢慢浮起一片红晕。他想她不知道梦见了什么,眉头这样紧蹙着,是在担心南边的战事吗?他握住她的手,希望可以用这种方式传达自己的关切与支持,使她在梦中感到一点安慰,感到不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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