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敏的侍女子佩第一个醒过来,主子的话一出口,她就吓得肝胆俱裂了,恨不得立刻把那句话变成有形有质的任何东西——哪怕是毒『药』也好,一把抢过来藏起来咽下去,让所有的人都不要听见。然而来不及了,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都跟她一样震惊得瞠目结舌。是太后的一声断喝震醒了她,让她知道:大难临头了。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和机灵,猛地扑翻在地,一路趴到太后的脚下,不住地磕起头来,哭着求告:"求求太后,奴婢愿替主子掌嘴,就打死也无怨的。求太后饶恕主子吧。主子不是不敬,是因为伤心过度,才说错话的。"她哭着,头磕得沁出血来,却仍然不敢停。似乎只要太后不发话宽恕她的主子,她就会这样一直地磕下去。
大玉儿看着她,也看着慧敏,却一直不说话。别的人自然更不敢轻举妄动。于是大堂之上,就只有婢女子佩不间断的叩头声一下一下,响在所有人的心坎上,而那悲苦的求告,更是将殿堂里的悲剧气氛推到了顶点。所有人都在注视着这幕闹剧如何收场,都想看清楚慧敏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太后会怎样处置她的亲侄女。子佩的叩头声一刻不停,她们心里的那杆秤就会吊上去一直放不下来,那连血带肉的叩头声就像一把锉子,一下下挫磨着她们的同情心与罪恶感,挫得血肉飞溅;又像一把不称手的榔头,一下下闷重地砸着,将那些肉屑砸得更加夯实。她们自己也无法分辨,是希望这件事尽快结束还是期待一个更加隆重的激烈的高『潮』的到来。
子佩哭着,求着,一下一下地磕着头,直到将自己磕得晕死过去。所有人到这时候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于是一齐替废后慧敏求起情来。她们仿佛忽然发现原来自己也是有同情心的——本来嘛,对一个已经沉了船的废后,又何必穷追猛打呢,她也还不值得她们落井下石。于是正可以表演一下后宫里难得一见的善良和大度。
大玉儿接受了这求情,不再坚持掌慧敏的嘴,却仍命人将她捆起来,塞进柴房反省三日,并且不许人给她送饭送水。
三天后,柴房的门重新打开时,慧敏已经死了。
也许早在离开位育宫那天起,她就已经宣判了自己的死刑,失去了活下去的意义。然而她的尊严和固执『逼』着她坚持下来,坚持一定要看到顺治的结果,才肯含笑瞑目。
博尔济吉特慧敏,科尔沁草原上的美丽凤凰,大清朝入主中原的第一任皇后,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在了柴房里,轻巧而夷然地走完了她的一生。
太后大玉儿给了她一个体面的葬礼,那毕竟是她的亲侄女,是她钦点的初任皇后,不论在她生前曾给自己带来多少麻烦与不痛快,然而现在她已经死了,死亡带走了所有的不快,她们终于又变成相亲相爱的亲姑侄了。
慧敏死得并不孤单,侍女子佩心甘情愿地为主子殉葬;慧敏也死得并不凄惨,她的唇边甚至还挂着一丝微笑,神情异常平静——没有人知道,她的那丝笑容,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发。
废后慧敏死了,新皇后如嫣忽然就升格变成了太后,而宁妃、远山等也都变成太妃,永远地输给了平湖,并且再也没有得胜的机会。所有的嫔、妃、贵人、甚至宫女就此没了指望,全都跟当年的慧敏一样,等于是打入冷宫了,从此将永远活在孤独和黑暗中。整个后宫里惟一得到好处的,似乎只有容嫔佟佳平湖一个人,因为她现在成了皇后,康章皇后。
长平仙姑的预言到底实现了,女儿做了皇后,孙子成了皇帝,玄烨终于做了紫禁城的主人。康熙元年正月初一,这是改国号的第一天的大日子,对于平湖而言,这一天意味着天下终于又回到了自己人的手中。她的母亲长平公主,她自己,为这一天付出了多么巨大的代价,走过了何等艰深的道路。然而在这个扬眉吐气的日子里,她的心中却没有任何喜悦之情。
这一年里,朝野上下发生了许多大事。幼主登基,四大臣共同辅政,也就等于太皇太后大玉儿再次垂帘听政。然而与当年福临做傀儡皇帝时不同的是,如今再没有了摄政王多尔衮,因此大玉儿的地位也就更加重要、显固、说一不二。她著令四大臣拟谕,以太监干政之名处斩内务府总管吴良辅,革去十三衙门,凡事皆遵太祖、太守时旧制,削减汉官定制,却添设六科满洲官员,又大兴"文字狱",荼毒中原才子,仅"明史"一案即牵连数百人,一时腥风血雨,草木皆惊。
至此,顺治帝时期的亲汉政策完全被推翻了,朝廷大力扶持满清官员,又敦促平西王吴三桂入缅甸剿灭南明。大学士洪承畴因已休致在家,故无所碍,仍察例加恩,给予三等阿达哈哈番世职。然而其他的汉臣却被处处掣肘,失去了实权。此前郑成功进兵江南时,沿江诸城邑官绅曾经纳款助军。事后朝廷追查,广为罗织,江宁府按以金坛、、无为、镇江等地官绅降郑成功一事上报,然而顺治帝在董鄂妃的劝说下,却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他们只是怕死罢了,不为大过,算了。"便就此轻轻揭过不提。
如今顺治帝既逝,这些案子又被重新翻腾出来,且变本加厉,加上大乘、园果诸教案及吴县诸生哭庙案等,合称"江南十案",处凌迟者二十八人,斩八十九人,绞四人,流徒者更多。因为牵连者众,以至于处刑时不能在同一刑场执行,要分五地处斩,血流遍地,见者无不酸鼻。甚至江南按察使姚延著因为处治金坛狱时于心不忍,也以"疏纵"之罪被处绞。就刑之日,江宁为之罢市,士民哭踊,数百里祭奠不绝。
而这一切,平湖只能默默地看着,把眼泪往肚子里流。皇太后不是顺治帝,不要说劝她对南明怀柔了,就是对政局多议论两句也是大忌;玄烨虽然是自己的亲生儿子,然而他现在还小,手无实权。眼看着南明局势危如累卵,平湖能做的,却只有忍耐和等待,等待自己的儿子早日亲政,管理天下。到那时,也许就有汉臣的出头之日、汉人的半壁江山了。
就好像今天,太皇太后大玉儿的心情似乎特别好,在正式的宫廷宴庆后,又留下两宫皇太后如嫣、平湖,两位嫡皇孙玄烨、福铨,以及几个向来得宠的嫔妃,一同围炉闲话。她一反后宫不谈朝政的规矩,主动聊起南明永历帝被擒的事,平湖听得心如刀绞,却不能表现出半点难过之情来。
说到吴三桂面见永历的一幕时,大玉儿讲得绘声绘『色』,就好像亲眼看见了一般,得意地说:"平西王举兵围缅,那缅甸小国寡民,哪肯为了一个前明余孽的伪皇帝得罪咱们大清军队,立刻就擒了朱由榔献给吴三桂。听说那永历也还有几分气势,进了军营,自顾自南面而坐,就跟上朝似的。诸官兵见了,竟然不由自主,一齐跪下来行叩拜礼,连吴三桂也跟着跪了下来,口称"万岁"。朱由榔痛骂了吴三桂几句后,长叹了一声说:"朕本是北方人,如今只有一个心愿,就是回归都中,谒见十二陵而后再死,你能满足我这个愿望吗?"吴三桂磕头如捣蒜地连连称是。那朱由榔挥了挥手,命他出去。然而吴三桂伏在地上,腿都软了,半日不能起身,左右随从将他扶出来,听说面如死灰,汗流浃背,就跟见了鬼似的,几乎大病一场。从这天之后,说什么也不肯再见朱由榔,竟是吓破胆了。这个吴三桂,以往我看他还好,允文允武,人高马大的,原来胆子竟这么小。"说着呵呵地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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