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文武大臣与太监仆婢看见这惨烈的一幕,俱吓得振衣索索,不敢进言。惟有宦官王承恩走来说:"皇后已经将太子和定王、永王安全送至周国丈家,请皇上不必担心。"
崇祯听说三位皇子已经安全送出,略微放心,遂问:"皇后呢?"
"皇后请皇上入内一叙。"
崇祯点点头,倒拖了剑,趔趄着来至后宫,看到众妃子都聚在皇后宫中,哭成一团。惟有周皇后端坐在凤榻之上,盛妆华服,默然无语,看到皇上走进来,也并不站起,只点头致意。
崇祯看去,恍惚又见到皇后当年大婚时的模样。败国之际,皇后竟然凤冠霞帔,若无其事,这反而叫他了解了这位结缡十八载的皇后真实的心意。皇后的盛妆待命,与他手刃张殷是一样的,都表示了一种必死的决心。这才是一代国母,这才是皇后风范。然而,皇后一介女流,忠贞节烈,以死殉国,自当流芳千古;而自己,却是死了也难辞其咎,无颜见列祖列宗,必将以一代昏君之名遗臭万年。自己,是没有资格与皇后一起赴死的。
"皇后,都安排好了吗?"崇祯似乎在这一瞬间苍老了许多。
皇后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却眼看着周围的妃嫔公主,黯然问:"她们怎么办?"
崇祯一愣,忽然想到方才张殷所说的,"太祖灭南唐,那后主李煜连妃子都献给了赵匡胤",不禁心烦意『乱』,挥一挥手说:"都赶紧散了吧。"
"皇上!"妃嫔们一齐跪倒下来,哭求:"皇上,千万不要抛下我们啊。生是皇家人,死是皇家鬼,你叫我们各自离散,我们能去哪里呢?"
"不走,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崇祯亲手扶起最心爱的大女儿长平公主,凝视着女儿的花容月貌,良久,叹息道,"好孩子,你惟一的过错,就是不该生在帝王家。"一言既罢,扬起剑来,随手一挥。皇后仿佛知道了皇上要做什么,浑身一震,嘴角忽然涌出一缕鲜血,她自知『药』『性』发作,闭上眼睛,双手抚住胸口,等待那大限来临。
长平公主方喊得一句"父皇",忽见崇祯面『色』大变,竟然举剑向自己砍过来,吓得尖声大叫,本能地举起胳膊去挡,只觉一阵撕心裂腑的疼痛传来,左臂应声落地。长平又惊又痛,大叫一声,昏死过去。小公主昭仁尚在幼年,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却也惊得大哭大叫起来,挣扎着要找皇后抱。皇后目光悲戚,心痛如绞,却已经连抬一下手臂也不能够,只是哀怜地看着痛哭求抱的昭仁,眼角流下泪来。
众嫔妃都被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吓呆了,嘶声尖叫,『乱』冲『乱』撞,有夺门而逃的,有跪地求饶的,有吓得瘫软过去的,有哭着喊着宁愿一死挽绳子自缢的,也有冲上前抱住皇上呼喊别人快跑的,崇祯一概不为所动,他早已杀红了眼,因抬头见田贵妃自缢的绳子断了,声咽泪涌,不能就死,便冲过去向后脑补上一剑,接着冲向妃子中『乱』劈『乱』砍,状若疯狂,忽然听得小女儿昭仁大哭,猛地回过身来,挥手一剑,又将昭仁砍死。
一时间内宫血流成河,腥气站天,演出了大明历史上最残酷最悲壮的一出天伦惨剧。那一种非常人可以想象的怨愤惨烈凝作一股固结不散的戾气,化为阴风『迷』雾,一涌而出,直冲霄汉,连这晚的月亮都被遮映得暗淡阴森起来。
公元1644年,在中国历史上有很多种说法——对于大明皇帝朱由检来说,是崇祯十七年;对于盛京建国的清朝廷来说,是顺治元年;而在大顺国王李自成的字典上,年号则为永昌。
这一年的三月十九日拂晓,太监曹化淳大开彰义门,献城投降。闯王李自成骑在高头大马上,头戴簪缨,腰挎宝刀,在大顺军将帅的簇拥下威风凛凛地进入京城,一路通过正阳门、崇文门、宣武门,直『逼』内城。沿路百姓仆地叩首,在门前设立香案,口呼"大王",自称"顺民"。
李自成手挽缰绳,勒马承天门下,心中起无限感慨。承天门,这就是象征着中国最高权威的紫禁城承天门,是王孙士大夫们仰望崇敬的地方,是平民百姓做梦也不敢走进的地方。今天,大顺王李自成,一介草莽率着百万民兵大踏步地走进了尊崇无比的皇城承天门,从此将使天地变『色』,江山易主。
"那就是皇宫了吗?"李自成用马鞭指着"承天门"的牌匾下令:"拿弓箭来!让我把"天"『射』下来!"
宝弓金箭,万众仰目,李自成弯弓在弦,瞄准匾额。身经百战的他在这一刻忽然觉得心惊,竟然一时分辨不出是喜悦更多还是忧虑更多,难道他也会心虚怯弱吗?他忽然后悔了刚才下令索要弓箭的决定,如今箭在弦上,发是不发?众目睽睽,倘若自己一旦『射』偏,天下攸攸之口,何以平息?他现在是皇上了,再也不是啸傲山林的草莽英雄,不是聚众骑猎比箭赌酒的梁山好汉,甚至不只是西安建元据地称国的大顺王,他现在走进的是皇宫内城,他弯弓要『射』的是承天门匾,倘或失手,他输的可不只是一碗酒,不只是牛金星宋献策那班兄弟善意的嘲笑,不只是自立为王自说自话的一时妄语,如今他的一举一动,都将为天下瞩目,将为百姓传诵,甚至将载入史册,永垂千古。他怎么可以失手?
想要确保万一,百发百中,惟一的万全之计就是不『射』。李自成,这个骑在马上得天下的一代枭雄遇到了他走进皇城的第一个难题,顿而瞬时悟彻了道家的至高学问:无为而治。
"大王,您在看什么?"牛金星看到李自成手拿弓箭眼望城门久久不语,十分不解,『射』一支箭而已,用得着瞄准这么久吗?
宋献策却是早在刚才李自成下令要弓箭的一刹,已经在心中暗叫不妙了。李自成刚愎自用,任『性』妄为,从前还广纳贤见,对李岩、宋献策这些谋臣倚若长城,这才使得农民军有惊无险,坎坷曲折地一日日壮大。然而自西安称王后,他自命天子,脾气一天比一天暴躁,心『性』一天比一天多疑,也越来越听不进别人的话,同这些兄弟的关系也渐渐疏远起来。从此宋献策只得明哲保身,三缄其口,只要大王不问,便尽量少说话。然而此刻,看到李自成面有难『色』,踌躇不决,宋献策知道该是自己设辞相助,给他一个台阶下的时候了,遂驱马上前,假意阻止说:"大王,此为明朝廷颁诏天下之地,『射』之不吉;我们还是快进城吧,不要节外生枝。"
"那就更应该『射』下它!"牛金星怂恿着,"宋军师既然说这是明朝廷号令天下之地,我们大败明军,更应该把它一箭『射』下来,当作战利品保存起来,将来传给后代儿孙看,也好叫他们知道大王的威风。"
牛金星的声音很大,后边的兵士都听得一清二楚,都觉称心合意。这都是些莽撞好事的农民子弟,又刚刚打了大胜仗,有机会进入皇城,兴头儿上哪里有什么顾忌,又哪有不好事的,遂都振臂起哄地吆喝着:"说得好呀!大王,『射』天!『射』天!『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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