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亲兵兴奋地跑进来禀报,"报告大王。"
李自成一惊,回过身来,似乎颇不高兴这兵士的没规矩,这里是皇宫啊,是长公主的寝宫,怎么容许一个农民兵随意进出,大呼小叫,岂非亵渎金枝玉叶?
"应该说报告皇上。"宋献策察言观『色』,早已猜透了大王的心意,及时下命,"以后,要称皇上。"
那亲兵一时脑筋转不过来,糊里糊涂地答应着:"是,报告皇上,狗皇上找到了。"
"胡说。"宋献策哭笑不得,假意踢那亲兵一脚,训斥道:"皇上在此。那崇祯已是废帝,快说,废帝现在哪里?"
那亲兵更加糊涂,却也知道"狗皇上"这个词再说不妥,只得含含糊糊地禀报:"找到了,就在后头万寿山下,已经吊死了。"
"死了?"李自成不禁唏嘘,进京以来,不知想象了多少种亲眼见到大明皇帝的情景,想过要羞辱他来扬眉吐气,也想过要礼遇他来显示大度,而惟一没有想到的,就是竟会面对他的死亡。他刚刚才抱过他的女儿,把她亲手抱到凤床上;他还想过要坐在龙椅上,和蔼可亲地接见崇祯,让他也恭恭敬敬地说"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他想可以饶崇祯不死,把他养在宫里,做个下棋聊天的老友,闲时发发上朝理政的牢『骚』,品评一下他留在宫中的那些宫娥,不高兴的时候就打他一顿来出气……他还没有想清楚到底要拿崇祯怎么样,他居然主动死了。崇祯死了,这是真的吗?
万寿山上,万寿亭前,一株比人身高不了多少的海棠树下,横躺着大明皇帝崇祯的尸体,散发赤足,以布蒙面,只穿着白绫暗龙短袄,衣襟上血书两行大字:"朕死,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不敢终于正寝。去朕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朕尸,勿伤百姓一人。"
看着崇祯的尸体,李自成才真正地相信,他是死了。
大明崇祯皇帝朱由检,是真的死了。他的尝遍珍馐美味的舌头丑陋地吐在金口玉牙之外,他的裹尽绫罗绸缎的龙体如今捉襟见肘,他的掌握天下人命运的玉手无奈地扎撒着,他的踏在四海疆土上的国足赤『裸』着摆『荡』在冷风里,他死不瞑目,却无语问天,只好以一方白布遮住龙颜。他的死,宣告了历时二百七十年的大明的灭亡,肯定了农民起义军大顺的胜利;他脸上的白布,就是败兵的降旗,也就是自己的加冕书;他死了,以死来表示最后的微弱的抗议,来拒绝面对亡国之辱,来逃避对新君俯首称臣。这是宁死不降,崇祯这个亡国之君,到底用死亡来保留了他最后一丝尊严,也还终不失为一国之君啊。
一声嘶哑难听的怪叫传来,李自成抬头仰望,看到一只乌鸦盘旋在头顶,仿佛在觊觎着崇祯的尸体。接着,又一声鸦鸣来自天际,是另一只乌鸦在呼应。越来越多的乌鸦从紫竹院的方向飞过来,越飞越近,越聚越多,仿佛全天下的乌鸦都赶来了,几乎弥盖了整个天空。它们,是闻到了死亡的血腥味,来分食崇祯尸体的吗?还是来为他做最后的送葬?
崇祯,这个大明的末代皇帝,难道就要这样成为乌鸦的晚餐,死无葬身之地?
乌鸦,竟会是大明的帝王陵?
李自成起义以来的最高目标,就是直捣黄龙,取崇祯而代之。骑马入城之际,他原本踌躇满志,趾高气扬,然而在城门口折箭,将他的一团高兴『逼』住,无法张扬;而后宫里死伤无数的惨状,更使他怵目惊心;现在,眼看着毕生大敌就躺在自己的脚下,披头散发,衣不蔽体,死得毫无体面,他非但不觉得高兴,反而生起无限悲悯之情,不愿意他的尸身再受侮辱践踏。
乌鸦的翅膀遮天蔽日,万寿山被笼罩在一片阴暗之下,李自成环视四周,凝思良久,长叹一声:"他到底是个皇上,不能让他就这样曝尸荒野,葬于鸦腹,宋军师,传我的令,将他厚葬吧。"
刘宗敏不以为然地说:"厚葬他?鞭尸示众还差不多。这个狗皇帝让我们受了多少辈穷,多少年苦,这样就死已经太便宜他了,还把他厚葬?不如就扔在这里,让乌鸦撕碎嚼烂得了。"
"不可。"说话的又是宋献策,"皇上登基之初,最重要的就是安抚民众,收服人心。这崇祯在前襟上写着"任贼分裂朕尸,勿伤百姓一人",如果我们真的将他裂尸践踏,岂不是自认为贼了吗?何况他虽是一介昏君,然而临死也还会顾念百姓,正可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越是认定我们会分裂尸身,我们就越要反其道而行,将他厚葬,这就证明皇上才是真正的天子仁君啊。"
李自成点一点头,只觉宋献策的这句话深合心意,遂振作精神,一字一句:"传令下去,警示三军:军兵入城,有敢伤一人者,斩;并张榜安民,告示:"大师临城,秋毫无犯,敢掠民财者,即磔之";再将崇祯的尸体与周皇后一起移出宫禁,妥善停放于东华门外,听凭祭拜,不要阻拦。"
说到这里,他的眼神中忽然掠过一丝温柔,声音低沉下来,"还有,别忘了吩咐大夫,好好替长公主诊治,我明天再去看她。"
吴三桂的军队在山海关已经驻守整整五年了。自从崇祯十二年,蓟辽总督洪承畴将他提升为辽东团练总兵官,他就一直率领四万兵卒驻守宁远,力抗清军。松锦一役后,山海关附近的中后所、前屯卫、中前所尽皆失守,松山、塔山、杏山毁如平地,连洪承畴都兵败被擒,唯有吴三桂军队驻守的宁远虽离锦州最近,却力抗五年而屡攻不破。每一战都打得那样艰难,每一次都胜得那么不易,然而,他们一直坚持住了,坚守宁远,誓不降清。
这些年里,清朝廷不时派兵前来,致书招降,这些信中不仅有清朝官员的招降书,还有吴三桂的旧同僚姜新以及曾与吴三桂父亲吴襄共事的陈邦选的亲笔信,都劝他随机应变,叛明投清,"良臣择主而事,良禽择木而栖……总爷少年悬印,聪明自然超群,宜勿持两可,拜下风速,则功赏出众,而宁城生灵顶恩于世世矣。岂有松、锦、杏、塔四城不存,而宁远尚得太平,仍图长久者!"
恩师洪承畴降了,舅父祖大寿降了,兄长吴三凤降了,表弟祖可法降了……同僚、部属、亲友大都降了清军,山海关外明朝据点尽失,宁远已成孤城,腹背受敌,何以保存?
吴三桂虽然誓死忠于朝廷,可是他的心里,也不能没有恐惧迟疑。孤城,孤城,如果宁远是一座孤城,自己的军队岂不成了孤军,而宁远百姓岂不成了孤儿?军中缺饷已达十四月之久,虽屡向朝廷求援而迟迟不得接济。终于盼来一旨皇命,却是封他为平西伯、命他火速率军入京驰援。
御旨一旦传出,宁远百姓奔走相告,齐集在帅营前磕头求告,哭声震天,愿与部队同行同往。老百姓害怕呀,这些年来,他们与宁远驻军团结一心,共抵清军,倘若吴三桂率部弃城,清军岂肯不报复屠城?那时,宁远便不再是一座孤城,而将成为一座死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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