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闻天外玉笛声,花下听来独自行。
三十六宫秋一『色』,不知何处月偏明……
歌声哀婉清澈,若断若续。殉葬的队伍好长,如龙行见首不见尾,这些人中包括明太祖陪葬孝陵的四十六妃,明成祖陪葬长陵的十六妃,还有明宣宗陪葬景陵的数百妃嫔,其中那个叫郭爱的妃子才貌双全,入宫才二十多天,就也被送进了举行殉葬礼的殿堂,像待宰羔羊那样把头颈伸进绳套里,由宦官撤去踮脚的木床……
明朝末代皇帝崇祯的后妃儿女们更是死得惨烈难言,身先士卒从容就死的周皇后、自缢不遂又被崇祯一剑砍死的袁贵妃、还有年纪尚幼的长平之妹昭仁公主,以及那些在大顺军闯后之前仓皇投井的妃子们,她们湿漉漉,血淋淋,哭泣着,歌舞着,诉说着,婉求着……
她们说紫禁城本是大明的宫殿,由先祖一砖一瓦建成,数次经历大火而屹立不倒,如今却沦为异族的住处,更被『操』控于乌鸦的翼下,让她们怎能心安?
她们拜托建宁,求她帮助她们把乌鸦赶走,她们说如果她做不到,就会和她们一样变成紫禁城的幽灵,日日夜夜被这些乌鸦欺负、『骚』扰。
她们夜复一夜地哭诉啼泣,令建宁即使醒着的时候也恍恍惚惚,夜有所梦,日有所思,常常不知道今夕何昔,身在何地。
建宁在梦里流离失所,茫然失措,轻声地哭泣,叫着:"妈妈。"
她从没有叫过"妈妈",即使母亲在世的时候也没有。满人是称母亲作"额娘"的。她不知道为什么竟会在梦中喊出这个汉人的词汇,更不知道类似的梦境,她的母亲绮蕾生前也曾经做过的,后宫里到处都是类似的故事,重复的历史,角『色』不断变换,情节从来不改。
每个宫殿里都发生过相似的惨剧,每个宫殿里都徘徊着不甘的亡灵,乌鸦在天上徘徊,蛐蛐在地面控诉,鬼魂和活人占据着同一个空间,却穿梭在不同的时间里,无孔不入。
建宁变得沉默寡言,对谁都不理不睬,没人时却叽叽哝哝独自说个不停,吃饭是有一顿没一顿,晨昏定省一概脱滑,绣课琴『操』也都拒之不理。东五所的嬷嬷们因为怜她有病,都不同她计较,只要太后不过问,她们便乐得不理,病得狠了便照例往慈宁宫回报一声,略好些时便不闻不问了。
哲哲太后在寿康宫薨了,建宁只"嗯"一声,不悲不哭,只是按例穿上素服做个幌子;长平公主在雨花阁猝死,建宁听了,仍是"嗯"的一声,似乎并不意外,也未见得有多么伤心,却找出为哲哲戴孝时穿的素服来换上,说是替香浮给她娘尽孝。嬷嬷们觉得不妥,都说:"满汉有别,哪有大清格格给前明公主戴孝的礼儿,这要是让太后娘娘知道了,是要怪罪的。格格还不赶紧脱下来呢。"建宁淡淡说:"皇帝哥哥都说是满汉一家了,长平仙姑是我的长辈,我为什么不能给她戴孝?"嬷嬷们便抿嘴儿笑道:"格格说得轻巧,"满汉一家",说起来容易,赶明儿要是给格格说个汉人婆家,难道格格会答应吗?"
建宁虽小,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沉了脸不答。那些嬷嬷们自己取笑半天,都说这位格格脾气古怪,举止荒唐,不要同她认真才好,只是怕太后娘娘看见她无端穿素,未免会降罪服侍的人。好在隔不多久,摄政王于喀喇城病逝,宫中再度缟素尽哀,装饰得雪洞一般,建宁的素服也就理所当然,无人过问了。
长平死后,顺治曾经想过要把她葬在园子里,让她永远地留在建福花园,陪着那些桃花。但是太后娘娘不同意,满大臣们也不同意;于是另议葬于明室宗陵,汉大臣们却又有异议,以为长平已经生儿育女,不能再算未嫁之身,况且又出家为尼,更不宜归于祖陵。换言之,长平的未婚有孕几乎是明朝廷的一个耻辱,犯不着为她劳民伤财长途奔波,不如随便葬了就罢。
顺治无奈,只得密令吴良辅,在西郊点了一处『穴』,另起坟茔,秘设灵堂,将长平悄悄儿地葬了,且由吴应熊陪着,亲去哭祭了一回。琴、瑟、筝、笛原想一起自缢殉主,被吴良辅苦劝住了,说:"公主已死,孤魂野鬼地葬在这荒郊野外,若是你们再不替她打点照料着,还有谁会记着她呢?便是清明、重阳,生辰、死祭,连个上坟扫墓的人都没有,你们又怎能安心?"又悄悄儿地拉了阿琴来告诉,"你只要在这里好好等着,小公主少不得还要回来的。若是你就这样死了,便再也见不到小公主了。他日公主回到宫里来,不是半个亲人也没有了吗?何况你是先皇赐了我做对食夫妻的,虽无夫妻之实,却有夫妻之名,要死,也得葬到我家的祖坟里去,我还没死,你怎么好丢下我先走一步呢?"
这样子劝了几回,终于让四人打消了死念,阿笛和阿瑟照旧回到宫里,交给女官忍冬重新分配,阿筝和阿琴便在此结草为庐,为公主守墓。后人谓之"公主坟",却多半说不清葬的是哪位公主,又缘何离群索居,遥望京都。
这日顺治来看建宁,说起发葬长平公主的经过,建宁心中不乐,怪他不肯带自己同去。顺治道:"你是格格,怎么好随便出宫抛头『露』面的。哪天我闲了,陪你去建福花园烧炷香,尽尽心意便好了。"
建宁淡淡地道:"等你闲了,怕不要一直等到仙姑的周年祭去?我又不是不认识建福花园的路,又不是不长脚,难道不会自己去吗?"
自从来到东五所后,建宁与顺治的感情便疏远许多,香浮失踪后,她只觉得全世界都把她给抛弃了,如今连长平公主也弃她而去,皇帝哥哥亲了政,同自己难得一见,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和颜悦『色』,总是行『色』匆匆斩钉截铁的,心下大没意思。赌气地想,你不带我去,难道我不会自己去么?暗暗计算着要偷偷出宫祭拜。
就在顺治来的这天晚上,建宁梦见了长平公主。
恍惚是在雨花阁里,长平宽袍大袖,坐在一架古琴前,依然笑得那么恬淡,那么温和,不过她的两只臂膀却是全的,她用她完整的十个手指行云流水地弹奏着一支极动听的曲子,楚楚地说:"建宁,太后娘娘是不会放过你的,可是,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要和香浮相亲相爱,彼此照应。"
建宁从没有见过公主盛装的模样,只是听人说过公主在死的时候穿着全套的凤冠霞帔,这让她觉得震惊、好奇,她一直觉得那才是长平公主的真面目,并且由衷遗憾未能见到她的遗容,难得此时却在梦里见到了,不禁又是欢喜又是稀奇,上前紧紧抱住长平一条胳膊说:"仙姑,我想死你了。香浮呢,她没有跟你在一起么?"
长平停了弹奏,抚『摸』着建宁的脸蛋笑道:"她活得好好儿的,怎么会跟我在一起?"
建宁恍惚想起公主已经是死了,却也并不害怕,反而欢喜道:"原来香浮没有死。这可太好了。她既然没死,怎么不来看我?"
长平道:"她暂时住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要再过两年才会回来,回来做大清的国母,到时候,你可要好好帮助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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