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尔衮的时代,彻底地过去了,而且,再无翻身之日。福临的时代,迅猛地来临了,并将锦上添花地,在登基大典不久,更要举行一次婚礼大典。
大婚,对于少年天子而言,在某种程度上具有着与亲政同样重大的意义,因为这代表着当朝天子已经长大成人,不再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而是一个正经八百的男人了,从此将告别垂帘听政的时代,拥有独力的人格与人生。
亲事是多尔衮在世时便已择定了的,遵循着满蒙联合的基本国策,大清的后冠,注定是属于蒙古草原科尔沁部博尔济吉特家族的女儿。太宗皇太极后妃十四人,其中蒙古族占了七个,而且五宫之中,有三位都是博尔济吉特氏,即皇后哲哲、宸妃海兰珠、和庄妃大玉儿,其中哲哲是姑姑,而海兰珠和大玉儿则是亲姐妹。
福临继承了帝位,娶蒙古格格为后的传统自然也要一并继承。可是,他还没有找到他心目中那个美丽聪慧的神秘汉人小姑娘。六岁时,他曾经亲口许诺过将来要立那个小姑娘为后的,在没找到她之前,他真不愿意随便找一个没见过面的蒙古格格举行大婚。况且,这场婚事是多尔衮替他择定的,是多尔衮生前诸罪的余孽未尽,如今多尔衮已经被锉骨扬灰了,可是他所钦定的新皇后却仍会乘他余威大摇大摆地进驻皇城,成为后宫之母。这是令福临觉得最难以忍受的。
然而,皇帝的大婚非为家事,乃是国策,关乎民族大业,国家兴亡的。大清初立,北疆之固全赖蒙古,满蒙联姻的重要『性』比以往更加突显。立谁为后、何时大婚、婚宴礼仪、皇后仪仗、以至婚后住在哪里,都已经由礼部商议妥当,自始至终,不由福临做主。他的任务,只是到时候出席充任新郎一职而已。
这宗意义非凡的婚典的第一个步骤,是在位育宫举办家宴,迎接远道而来的卓礼克图亲王,也就是太后大玉儿的亲哥哥吴克善。当年是吴克善贝勒送妹妹博尔济吉特大玉儿到盛京,嫁与皇太极为妃的;现在,又是吴克善亲王送自己的女儿博尔济吉特慧敏来到北京,嫁与当朝皇帝顺治为后。
当年的少年贝勒如今已经成为满面风霜的老亲王,可是『性』格同二十五年前一点没变,见到大玉儿时,仍然当她是那个乖巧伶俐的小妹妹,泪眼花花地说:"我把敏儿交给你了,以后,你好好教导她吧。"
大玉儿看着侄女儿,那懵懂天真的十三岁的慧敏格格,仿佛看到二十五年前的自己。当年哲哲皇后用一纸家书将十二岁的侄女大玉儿召进盛京,如今她又用一纸家书将十三岁的侄女慧敏召来北京。历史的重复乃是为了发展,为了延续,为了子孙万代的繁荣昌盛。如果时间可以重来,她只是一个普通牧民的儿女,可以敖包相会,那么,她愿意那个人是多尔衮。她会和多尔衮在十五的月下情歌对唱,缱绻终宵。满头珠翠,锦衣玉食的日子,她已经过得很厌倦。如果可以选择,也许她更愿意轻裘宝马,纵辔辽东。那已经远离了的科尔沁草原呀,珍藏着她博尔济吉特氏的少年梦;那弯弓『射』雕的马背上,曾经载着她与多尔衮两情相悦的往事。
这么快,这么快这一切就消失了。她得到了天下,得到了无上荣华,可是,她却失去一切她所爱的——皇太极死了,多尔衮死了,姑姑哲哲也死了,现在,连惟一的知己长平公主都死了。大玉儿就像当年初进宫时一样孤独,甚至,比那时更加凄惶。因为十二岁的大玉儿至少还抱有对将来的期待,对爱情的渴望;而如今年近不『惑』的大玉儿已经应有尽有,也便无可恋栈。
然而,历史却并不肯在这个时候结束,新的故事总会开始,新的人物总要来到。只是,清宫里所有的故事,都好像是片段重演,只换角『色』,不换情节。连吴克善也说:"玉儿,你当年进京的时候,也是这么大年纪,也是我送的亲,一转眼,二三十年过去了,我老了,你可还是这么着。"
大玉儿笑道:"哥哥说哪里话?哥哥怎么算老?当年我嫁到盛京的时候,先皇三十四岁,也就和哥哥现在差不多少。敏儿可比我强多了,一入宫就立为皇后,又和皇上年龄相当,品貌匹配,是真正的天赐良缘。她不会像我当年那么苦的。"吴克善也笑道:"愿如太后吉言。咱们科尔沁博尔济吉特家族,可是专门出皇后的家族啊,满蒙世代姻好,博尔济吉特的族徽会永留青史的。"
参加宴会的都是些王公近臣,纷纷举杯道贺,说些恭喜同喜的吉祥话儿。惟独大婚的主角顺治却一直郁郁寡合,只略吃了两杯酒便推说头昏,要出去走走。太后不悦道:"你舅舅难得来一趟,你陪他多喝两杯,急着走做什么?"福临勉强笑道:"舅舅不会怪我的。"说罢转身便走。
吴克善觉得不安,望着皇上女婿的背影满脸茫然,诸王公大臣也都忽然静寂,惟有范文程笑道:"皇上虽然治国有方,可毕竟还年未弱冠,说起婚事,到底不好意思。"诸臣想到皇上也会害羞,都不禁哄笑起来,吴克善这才释然,仍与诸王推杯换盏,尽兴而欢。
顺治独自出了位育宫,一言不发,只顾低头匆匆行走,吴良辅紧随在后,不知道皇上要去哪儿,也不敢问,一直走到御马监,看他上了马,自己便也牵了一匹骑上去,无奈马术不精,方出门已经被皇上甩得老远,只怕皇上大婚前夕别再闹一回失踪,自己这项上人头可就不保,直吓得魂飞魄散,幸好在宣武门前却见皇上已经勒住了马头,踌躇遥望,似乎举棋不定。
吴良辅这才确定皇上只是心中烦闷,想要到处走走,却不知道要去哪里,便凑上前去,献计说:"汤玛法的教堂就在附近,皇上不如去那儿坐坐?"
福临想一想,摇头说:"不好。这个人阴一套阳一套,只会拍太后马屁,同他说话,不出三天就要吹到太后耳朵里去,不是给自己找不清净?"
吴良辅念及许久不见阿琴,便又怂恿说:"要不去公主坟转转?公主的祭日也快到了,尽尽心意也好。"
福临说:"也好。"方调转马头,却又打住,说,"我一身酒气,如此去到对公主甚是不恭。还是隔天专门备了香烛茶水再祭吧。"
吴良辅只得又想了一回,道:"那么便去吴世子的行府里坐坐可好?也就在附近不远。"
福临这方脸有喜『色』,说:"甚好,好久没有见他,这便去看看他吧。"
转眼来到绒线胡同吴应熊府上,应熊自是吓了一跳,连忙接了驾,请入内阁入座,跪下行迎见礼。福临拉住说:"我是当朋友串门儿的,又不在宫里朝上,行什么君臣大礼?"因看到四周堆着许多行李家具,十分诧异,问,"你莫不是要搬家?"
吴应熊道:"才接到父亲家书,说是近日进京,所以提前为他老人家收拾寝具。再者我自己也要准备行囊,所以一并收拾起来。"
顺治想了一想,笑道:"正是,你不提,我差点忘了。提前告诉你个喜信儿:平西王这次来京,是来接受金册金印赐封的,此后另有重用。我提前跟你道喜了。"又问,"你自己的行囊?你要出远门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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