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公主_西岭雪【完结】(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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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机会并不难找,那就是父王进宫面圣、或是去某位王公府上赴宴的时候,慧敏便装扮成婢女的样子,在心腹婢女子衿、子佩的掩护下,悄悄溜出王府。子衿和子佩都是世代为奴的家生子儿,自幼服侍格格,连名字也是格格取的,取自《诗经》:"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我纵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我纵不往,子宁不来。"

  慧敏早知自己是皇后命,要做满蒙汉三族的国母,时时处处都忘不了端起皇后架子,给奴婢取名字也要合乎典故,特意取个汉人的名字以示与众不同。"子衿"、"子佩"的名字叫出来,蒙人都觉拗口,却也只得顺着格格的兴头说好听,有学问;那略通汉学的却以为不妥,说《子衿》这首诗说的是一个女子久等情人而不至,连音信也不通,最后一段乃是"眺兮踏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作为未来皇后,给自己的贴身婢女取这样一个名字,其实大不吉利。然而谁又是吃了熊心虎胆敢在格格面前说这番话的?反正老王爷吴克善不通文墨,不拘小节,他老人家都不管,别人又何必多嘴?

  子衿与子佩两个也都在十二、三岁年纪,正是淘气的时候,听说格格想出街去逛,都巴不得陪着,开开眼界。因此出谋划策,十分尽力,遂想了个"偷梁换柱"的妙法儿——倘若子衿陪格格外出,就让格格扮成子佩的模样,而子佩则妆扮成格格呆在屋里鱼目混珠;轮到下一次子衿坐庄,就由子佩陪着扮了子衿的格格出府,谎称奉格格之命出去购置脂粉。行馆不同王府,侍卫们容易大意,加之三人行事机密,里应外合,又大胆又细心,竟然屡屡得手,没一次出错。

  如此不上半年,她们竟把长安街逛了一个遍,每每出街,必要饕餮一番,从小吃店到大酒楼,尽情尝试,逢着耍猴戏撂地摊的,概不放过,穿街走巷,搜奇觅异,每次都要购回一大堆稀奇玩意儿,什么小巧精致的胭脂盒,红绿松石穿扎的项链手链,民间刺绣的围裙,唐僧师徒四人的捏糖人儿,一套一套的《西厢记》剪纸,甚至小孩子的五毒肚兜,不管有用没用,但凡看得上眼便说一声"我要",从不还价。

  慧敏因为自恃长得美,喜欢打扮,用在穿戴上的心思便格外重,绫罗绸缎是成匹成匹地扛,胭脂水粉一匣一匣地抬,头饰手链每款一件,镜子梳子逢见必买,买回去了又觉得俗鄙,配不上自己大清皇后的身份,于是统统扔掉,然而下次上街看见了照旧还要买。

  好在都是些坊间玩意儿,便是将整个摊子买下也不值什么,因此慧敏也好,子衿子佩也好,都是平生第一次真正领略到钱的好处,购买的乐趣愈来愈浓,乔装外出的兴趣也益发高涨。

  然而便在这时,宫中大婚的日子却定了下来,慧敏被凤驾鸾舆拥入宫中,从此不见天日。

  入宫前,慧敏不知多少次梦见过紫禁城,梦到自己指点六宫的威仪。在她心里,原以为紫禁城贵为皇宫,不知道要富丽堂皇到什么地步,一定有看不尽的华彩,就跟瑶池仙境一般。然而进了宫,却也不过是些大房子大院子,难道还大得过蒙古草原去?便是那些家具陈设,也多半笨重拙大,不是红木便是紫檀,与蒙古王府里没太大分别,远没有长安街热闹有趣。只有太监是自己从来没见过的,先还觉得稀奇,可是很快就发现这是最没道理的一种人,不男不女,鬼鬼祟祟,光是看看已经让人倒尽胃口。最可气的当然还是皇上,他根本就没有把自己当成皇后,当成天下间最美丽最尊贵的慧敏格格来看待,而是不理不睬,冷冷淡淡,好像自己只是宫中芸芸女眷之一,并无特别出众之处。这不是睁眼瞎子是什么?

  只有皇太后娘娘是真心疼爱自己的,是自己的亲姑姑,是科尔沁草原上飞来的凤凰,和自己同声同气,同血同宗的。可是,她是那么忙碌,明明皇上已经亲政了,可是朝廷政权还有一半是实际掌握在太后手中的,洪承畴、索尼、汤若望这些个人三天两头地往慈宁宫跑,说是同太后议政。议什么政?政务不是皇上的责任吗?太后既然『插』手接管了一半,那皇上在干什么?为什么他也天天忙得见首不见尾?

  还在大婚第二天,皇上便照旧上朝问政了,酌规定律,调兵遣将,并继续追究多尔衮及其余党的罪状。八月十六日,以多尔衮曾滥收投充,将其名下投充人近两千名发回原州县,与平民一体当差;十七日,准兵部奏言,设马步兵经制,命诸王议政大臣会讯,控谭泰阿附多尔衮等罪十款,对质皆实,著即正法,籍没家产,虽有臣子起奏皇上刚刚大婚,杀人不吉,却也只允了子孙从宽免死,谭泰阿仍然死罪。

  顺治穷追不舍地对着一个已经死透了的多尔衮掘墓鞭尸,近乎泄愤。都说婚礼是人生中至高无上的快乐,然而新婚的顺治就好像刚刚遭遇过一场天灾**似的烦躁不安,决狱行罚之际声『色』俱厉,励精图治以至废寝忘食,有时召集臣子密议竟至夜深,甚至在太和殿屏风后搭了一张床榻,晚了就在此歇息,索『性』连寝宫也不回。

  八月二十一日,朝廷以册封皇后及上皇太后徽号礼成,颁诏全国。同日,南明与清军战于舟山横水洋,大败,南明鲁王妃及大学士张肯堂等皆『自杀』。捷报传来,顺治帝却并不见得高兴,只淡淡地说了声"交礼部商议嘉奖事"便退朝了。"『自杀』"两个字让他想起了崇祯皇帝,也想到了长平公主,"不成功,则成仁",是明贵族的天『性』吗?

  满蒙两族都是草原上的枭雄,世世代代分而合合而分者数次,便是自己族内的厮杀也从未停止,他们早已习惯了胜者为王,败者为奴,但是,都用不着去死。一个部落打败了另一个部落,就把那个部落的妃子娶过来做自己的妃子,盛京五宫中的贵妃娜木钟和淑妃巴特玛就都是这么嫁给父皇的,这没有什么不好。可是现在大清灭了大明,却没听说谁娶了明朝的妃子或公主为妻,她们争先恐后地去死,连宫女都是这样,尸体填满了后宫的御井,这是为什么?他真希望可以向长平公主讨教,与她一边喝茶一边谈生论死,点评江山。除了长平,他想不出还有谁能与自己这般开诚布公地对话,毫无保留地交谈——他是连母后改嫁这样的奇耻大辱都可以拿来向长平请教的。

  长平之死对于顺治是一笔莫大的损失,这在事情发生之初的时候还不觉得怎样,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失落反而越来越鲜明地突显出来,使他每每在满腹心事无人可诉时因为想到长平而愈感孤独。今日,这种孤独和沧桑的感慨又被鲁王妃的自尽重新激起了,宛如投石入湖,涟漪不断,一圈一圈扩得越来越大,波及无边。退了朝,他仍然笼罩在这种莫名的伤感氛围中不能自拔,然而这一份伤感却又不能与外人道——大清皇帝竟为了南明鲁王妃的死而哀悼,这说得过去吗?说出来,怎么对得起浴血厮杀、战死舟山的大清将士们?

  然而他这副怏怏不乐的样子看在慧敏眼里,却又是一气:她难得陪顺治上一次朝,满心以为自己才是今天的主角,可是那些没眼『色』的大臣,却照旧长篇累牍地奏章议政,对于颁诏之事不过例行文章地轻描淡写了一笔便算数,就好像朝堂上每天都有新皇后坐殿,每天都有新封号要颁诏天下似的。而最煞风景的自然还是皇上,在朝上板着一张脸还可说是天子之威,做什么回到宫里也是这样垂头丧气长吁短叹的,连正眼儿也不瞧自己?简直白白浪费了这么多带进宫来的好衣裳好头面,浪费了今儿个为着颁诏礼而精心妆扮的这副花容月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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