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公主_西岭雪【完结】(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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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论是顺治也罢,慧敏也罢,还是建宁格格,这一天的事在他们三人看来,都只是怄气使『性』子的寻常口角,是生活里至为屑末的一桩小事。然而那些教坊的女乐们却因此而遭了殃,糊里糊涂地被卷进一场无妄之灾中,就此风流云散——次日,礼部果然传皇后懿旨:解散教坊司女乐职位,改由太监担任。女乐们哭哭啼啼,怨天尤人,却终是无计可施,只得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宫。

  为着慧敏皇后的一时之气,清宫此后三百年中,再也没有出现过女乐。

  慧敏在宫里住了一年,却好像已经过了一辈子。她越来越清楚地感觉到敌意,感觉到危机四伏——皇宫里最大的敌人就是寂寞,寂寞是无处不在,无远弗届的,它渗透在铜壶的每一声滴漏,宫墙的每一道缝隙,帘栊的每一层褶皱,门窗的每一格雕花,太监的每一个胁肩谄笑,嫔妃宫女们的每一句窃窃私语每一个暧昧的眼神里。

  刮风的时候,所有的树叶所有的纱帷都在悄悄说着"不来不来";下雨的时候,所有的屋檐所有的花瓣都在轻轻哭泣,流泪不止。雨水从红墙绿瓦上没完没了地流下来,太监和宫女走来走去,连脚步声也没有。偌大的皇宫就像一张血盆大口,吞进青春,吞进欢乐,吞进温情的回忆,而只吐出无边无际的寂寞渣滓。皇宫的墙壁连太阳都可以吃得进去,再暖丽的阳光照进来,也仍然是阴冷而苍白无力的。

  四季已经挨次轮回了一遍,此后的生活都将是重复的,再没有新鲜事可言。

  慧敏是在秋风乍起时入宫的,仅止七天,就与皇上分宫而居。顺治总是说朝政繁忙,可是结婚不到一个月,他就以行猎为名出宫远游,经杨村、小营、董郭庄等处,十天后才回宫;正月初一过大年,是皇上与皇后一起接受群臣朝拜的日子,可是他又托辞避痘再度出宫,巡幸南苑。避痘?难道他怕得痘,自己就不怕了?正月三十是万寿节,又一个帝后共宴的日子,然而无巧不巧地,皇上惟一的儿子牛纽突然死了,朝贺自然也就取消。后来建了绛雪轩,说是书房,实为寝殿,从此他就更加绝足位育宫了。左右配殿连廊各七间的偌大寝宫里,充斥着金珠玉器,雕梁画栋,却仍然无比荒芜,空空『荡』『荡』。

  慧敏只得自己带了子衿子佩在御花园堆雪玩儿,堆得人样高,眉『毛』眼睛俱在,又替她戴上凤冠霞帔,胸前挂了五彩丝绦,拦腰系了裙带绸缎,迎风飘举,远远看去,宛如美人。宫女们都指指点点地吃吃笑,慧敏看了,却忽忽有所失,她第一次想到,其实任何一个宫人,甚至一个玩偶,给她戴上凤冠送上凤辇登上龙床,她也就可以做皇后做贵妃做美人了;而自己,也恰如一个穿了凤冠霞帔的玩偶,旷置宫中,除了凤冠,又有什么呢?

  到了春暖花开,年节庆宴一个接着一个,热闹非凡,可是那些热闹都是浮在水面上的,打个水漂儿就不见了,留不下一点痕迹。慧敏尽职尽责地在每一次宴庆出席时盛妆驾临,脂粉衣饰成为她在深宫中惟一的喜乐,与其说她喜欢宴会,倒不如说是她喜欢给自己的打扮找到了好题目。

  每次盛会之前,她总是对着镜子久久地看着自己的花容月貌,看它在子佩的打理下越发地眉清目秀,显山『露』水。美人如玉,而脂粉便是雕琢玉器的磨石,会把姿容打磨得益发精致玲珑,晶莹出『色』。每每这时候,她就会有种莫名的感动,有种不能自知的企盼,觉得好像会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可惜的是,从来也没有什么好事发生,至少,是没有让自己高兴的事发生。

  最恨的是夏天,脂粉在脸上停不住,略动动就化掉了;然而最爱的也是夏天,因为可以穿上颜『色』鲜丽质地轻薄的纱绸。许多绫罗都是在夏天才可以领略到好处的,尤其有一种西域进贡的如烟如雾的"软烟罗",罩在旗袍外面既不挡风又不吸汗,穿了等于没穿,然而却比没穿多出多少情致。裙裾摇摆地走在御花园里,慧敏的眼角带着自己翩飞的裙角,想象自己是九天玄女走在王母娘娘的瑶池,有一种动人的风姿。

  慧敏已经贵为皇后,她不可以再指望升到更高的位置,获得更多的荣华,不可以指望皇上以外的男欢女爱,甚至不能指望生儿育女,因为皇上根本不到位育宫来。她的日子,就只是承受寂寞,捱过寂寞,与寂寞为伴,也与寂寞做对。而消磨时光的最好办法,就是妆扮。慧敏在寂寞中想出了许多改良旗袍的新花样,比如有一种"凤尾裙",上衣与下裙相连,有点像旗袍,却又不完全是,肩附云肩,下身为裙子,裙子外面加饰绣花凤尾,每条凤尾下端坠着小铃铛,走起路来叮咚做响,是戏曲服装里称之为"舞衣"的,有些民间的嫁娶也会当作新娘礼服。子衿淘了衣服样子来,慧敏便亲自设计,取消云肩改成硬绸结的蝴蝶绦子,原本在裙子外的绣花凤尾也不再是一种单纯的装饰品,而把裙子后襟裁开,将凤尾嵌入其中,与裙子浑然一体,凤尾下的小铃铛则改为花草流苏,既保持了凤尾裙的别致俏丽,又去掉了那种村气的热闹,而改为优雅秀逸。

  这件改良凤尾裙是慧敏的得意之作,是她的聪慧与品味的结晶,然而没有看官的妆扮就像是没有观众的戏台,又有什么意义呢?新娘穿凤尾裙是为了新郎和满堂宾客,戏子穿凤尾裙是为了米饭班主,自己尽心尽意尽善尽美地打扮,却又是为了谁呢?想到戏子,慧敏终于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好节目,巡驾教坊司。

  然而她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么多次醉翁之意不在酒地徘徊御花园,都未能和就住在御花园东角绛雪轩的顺治碰上一面,百无聊赖地绕过半个后宫,却在教坊司不期而遇了。更没想到的是,她又一次在三言两语间便得罪了他,或者说,是他在三言两语间便激怒了她——为了一个教坊司的下贱戏子。

  不,她不想的,这不是她的本心,她没有想过要和他针锋相对,水火不容。她每次对镜妆扮的时候,都在幻想这一副玉貌朱颜落在顺治眼中会有多么美,她渴望着他的赞美,他的惊艳,他的欣赏,他的温柔。

  可是没有。没有惊艳,更没有温柔。

  她终于遇见了他,在自己最美丽的时刻,然而他便如睁眼瞎子一样无视她的美丽,她的尊贵,她的仙姿神韵,而只还给她一副冷心冷面,冷嘲热讽,还和建宁格格一唱一和,把戏子充作宫女赐给建宁来对她示以颜『色』——戏子做了宫女,也就有机会升答应、常在,被天子临幸,封为贵人、妃、嫔,甚至贵妃,和她争宠夺爱!

  慧敏绝不后悔自己罢黜女乐的懿旨,皇上这样对她,她不过在自己权力所及的范围内稍示反抗,有什么错呢?可是这却引起了后宫的一片哗然,四面楚歌,她们说她好妒成『性』,是醋缸皇后,连太后也特意把她叫去,含沙『射』影地说了些宽容为怀的假仁假义,分明是怪她任『性』,认为是她嫉妒、脾『性』不好,才会惹怒皇上,远离位育宫。

  其实年仅十三岁的慧敏虽然已经嫁为人妻,然而大婚七天就同皇上分宫而居,对于男欢女爱之事尚在一知半解之间,并不特别热衷。她渴望顺治,不过是因为寂寞,也因为后宫里所有的女人都是这样地渴望着,不知不觉便也影响到了她,使她相信得到顺治宠爱是后宫最重要的功课,是后宫女人的最高成就。她未必好妒,却十分好胜。是好胜心让她希望得到顺治的欢心,从而叫其他的妃子们望尘莫及,也是好胜心使她的行为与心意背道而驰,从而令她与顺治的距离越想拉近就离得越远,于是荣宠与热闹也离她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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