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来的总会来。孔四贞暗暗叹了口气,放下绣绷匆匆赶到建福花园,果然看到建宁坐在桃树下痛哭。树上的桃子已经熟透了,因为没有皇上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可以随便摘取建福花园的桃子,就算它们熟透跌落也没有人敢捡,所以地上散落了许多红透的桃子。
四贞听建宁说过,这些桃树都是长平亲手种的,长平公主从没有机会吃到自己亲手种的桃子,所以每年桃树上结下的第一批桃子,顺治都要亲手摘下来让吴良辅送去公主坟上祭。但是今年皇上好像忘了上祭,不知他是被选秀的事分了心,还是因为妹妹的出嫁而烦恼,以至于忽略了长平公主的桃子?
此时,建宁坐在桃树下,想起那坛女儿酒。仙姑说过,那是留给自己出嫁的时候喝的。可是,自己多么不愿意出嫁呀,嫁给一个汉人!看到四贞,建宁的泪流得更凶了,嚷道:"我才不要嫁人,我才十二岁,太后干什么急着要赶我走?东五所里那许多郡主年龄都比我大,凭什么要先发配我?"
孔四贞在心底里又叹了一声,蹲下身来,一边用手绢替建宁擦眼泪,一边缓缓地劝道:"怎么是发配呢?太后才不舍得格格离了眼前呢。格格是太后一手带大的,太后怎么会不替格格精心挑选一个好归宿呢?我听说礼部已经在重建额驸府,规格比妃子殿气派多了。就在建国门外,离宫不远,格格什么时候想回宫,抬脚儿就回来了,府里住半年,宫里住半年,不比日日月月呆在这里活得自在?你不是一直说东五所的日子太闷吗,以后去了宫外,就是女主人了,平西王长年不在京,你上无公婆,下无妯娌,满府里惟你最大,想逛街也行,想把房子拆了建花园也行,想回宫来住着不回去也行,不是比现在惬意?"
建宁省悟过来,猛回头望着四贞质问:"原来你早就知道了,却一直不同我说。你跟他们是一路的,就把我一个瞒在鼓里。"
四贞心里一惊,暗说这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啊?如此惶急、愤怒、伤心、失望,就好像遇到了世上最可怕的事,又或是想通了人间最深的秘密一样。她觉得自己被这双眼睛看透了,又觉得是自己背叛了这双眼睛里曾经的真诚与信任,觉得自己好像出卖了谁。她有些自己瞧不起自己起来,却仍然克制着声音,不紧不慢地驳道:"什么你们、我们的?皇上是你的亲哥哥,宫里都是你的血亲同胞,我才是外人呢。实话告诉你吧,这些话都是太后跟皇上同我说的,皇上要我找个机会慢慢儿地劝你,还叫我告诉你,那位平西王世子文武双全,又一表人材,他自小入宫伴读,跟皇上一起长大,皇上也觉得是个好人选,才替格格答应了的。我还没来得及同你说,绿腰这蹄子恁的多嘴,巴巴儿地当件什么要紧事来报告,大喜的事儿叫她说得跟天灾**似的,回头惊着了格格,问你有几个脑袋担当?"
绿腰吓得赶紧跪下了,一声也不敢出。建宁的眼睛也垂了下去,眼里那簇忽闪忽灭的火苗儿黯淡下来,没那么烤得人的眼睛生疼了。
四贞定了定神,接着劝道:"我们做女儿家的,长大了总归要嫁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谁是可以自己做得主的呢?就好比我吧,打小儿家里就给订了孙家,统共连面也没见过,却也只好等着到了日子就一领轿子抬过去。那时候我又没父母兄弟做主,就算有什么不如意,连回娘家哭诉的福份也没有。不比格格是金枝玉叶,又有太后和皇上撑腰,虽说是嫁,可是额驸府里一草一木都是皇上赐的,同入赘也没什么分别。别的格格不是指给满洲贝勒就是嫁给蒙古王子,少不得要长山阔水,风沙大漠,一辈子也难得回一次中原,那才真叫发配呢。格格从前在盛京住过,难道还没过够那天寒地冻的日子吗?格格身在福中不知福,只管同太后、皇上怄气,要是像我这样,连个怄气的人也没有,那也是命,又能怎样呢?"
建宁道:"这还不容易,你要是不愿嫁,让皇帝哥哥纳你为妃就好了,我替你跟哥哥说去。"
四贞红了脸啐道:"我一心为你,你倒打趣我。让你一个人哭去,看谁还理你?"转身走开。
至此,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尽了,然而她知道,要消化那些话,还得有一个过程。以建宁的任『性』与单纯,越是劝着她,就越可能『逼』得她反着来,倒是由着她的『性』子闹一会子,然而再静下来想一想,或许就好了。反正每个姑娘出嫁前都是要哭一场的,早哭晚哭都一样,就由着建宁在今天哭个够吧。只是,不能让太后知道。不然,就成了她的失职了。四贞暗暗留意着建宁的动静,并且开始着意布局,反正,一切有皇上撑腰。
但是建宁已经不想哭了,她的心思已经被另一个念头给分散了,那就是四贞的背叛。不论孔四贞说得多么冠冕堂皇,背叛就是背叛,预知太后要对自己不利而没有告诉自己、还要充当太后的说客就是背叛。
建宁觉得孤单,孔四贞终究不是自己的朋友,不是真正的朋友。指望她代替香浮是不可能的。长平仙姑与香浮小公主是没有人可以代替。建宁捡起一只桃子,忽然很想很想长平仙姑,仙姑去了那么久,自己还没在她的灵前祭拜过一次呢。皇帝哥哥答应过要带自己去,却一直食言。如今自己受了这样大的委屈,非得到仙姑的灵前哭诉一回,不然是任谁也不会了解自己的委屈的。
建宁决定出宫。
而她出宫的方式几乎和当年慧敏出府如出一辙。先是向四贞借了她从前的衣裳说做刺绣样子,接着称病请假,却命绿腰扮成自己的模样躺在寝宫里,然后换了衣裳再披上蓑衣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趁一个雨天里偷了嬷嬷的腰牌溜出宫去。这些日子为着皇上选秀的事,朝廷上下一片忙『乱』,后宫里每日赶制吉服绣屏,连东五所的格格与嬷嬷们也有任务,轻易地让建宁的小把戏得了逞;而守门侍卫则早已收到四贞的密令,故意假装躲雨,并不肯仔细盘问,只远远打个照面儿就由着建宁轻轻松松地混出宫去。
然而建宁出了宫,却不知道该往东还是往西,茫然无措地逢着人便问:"长平仙姑葬在哪里",却哪里有人知道?一路经过无数茶肆食寮,绣铺油坊,许多新奇玩意儿,都是从未见过听过的,只是不论要吃什么拿什么,人家都管她要银子,拿不出来,便不肯给。
即使是这样,她也仍然兴致不减地走走停停,东张西望,看吹糖人的是怎么将一块糖稀在捏捏吹吹下变成一只孔雀,看把戏人如何敲锣打鼓地让猴子衔旗打斗,看拉洋片的人口沫横飞地吸引了游人坐在一条长凳上往小孔里探头探脑——只可惜她一文钱也没有,不能知道那孔孔里到底有什么可看。
经过一间银铺时,她看到柜台后面的老银匠正对着化银灯在吹气,用一根吹管将灯火吹成细细的一条化去银水。建宁觉得新奇,且也走得累了要歇脚,便径自踅进去寻到一只绣凳坐下来,手拄了下巴看得出神。
老银匠许是活计正在火候上,一口气不断,没功夫招呼建宁,见是个小孩子,穿戴整齐,头脸干净,亮晶晶全是雨水,以为她是来避雨的,便不理会,由得她坐在一边。直待整块银子化完了倒入模具,这才站起身在蓝布围裙上擦着手问:"姑娘是要打点啥还是买点啥?这里有各式新款的银坠子、钗子,看中哪个,试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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