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自己可以帮助红颜解忧,他简直心花怒发。她想做而做不到的事,自己可以替她做到。这便是他的殊荣。如果真的可以为红颜而死,那正是求仁得仁了。明红颜越是说有风险,吴应熊就越坚决,他几乎有些迫不及待地问,"不知姑娘要我把银两送去哪里?"
红颜深深地看着吴应熊,很轻很轻,很慢很慢地吐出两个字:"柳州。"
柳州,只有两个字,只是一个地名,然而吴应熊却仍然震惊了——那正是大西军李定国部驻军之地!
☆、第十四章 归宁
没有人知道顺治"嫁妹"与"废后"这两个决策间,到底有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事实就是,在建宁出嫁的第五天,顺治突然当朝宣谕礼部决议废后,而且只用了三天时间,便完成了这件旷古硕今惊动朝野的大事。
事情来得毫无预兆,那天上朝时还是好好的,下朝前,皇上忽然用一种很随意的口吻说要礼部至内院商讨要事。群臣咸集,正猜测皇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顺治平静地开了口,仍是用那种随随便便的口吻,轻松地说,你们回去查一查,看看历朝历代废后需要些什么手续,商议着给朕拟一道旨。说完,不等群臣反应过来就转身走了。
大臣们面面相觑,都说这件事非同小可,皇后是蒙古科尔沁部落的格格,更是庄妃皇太后的亲侄女,焉能说废就废,而且废得如此轻易?皇上年轻任『性』,想起一出是一出,咱们可不能由着他的『性』子来,可得挡着劝着,不能让他做出这样莽撞的举动来,不然,太后的面子往哪儿搁?
众人凑在一起商议了半日,未曾拟旨,却拟了一道奏折,劝皇上"深思详虑,慎重举动"。皇上不是不愿意在朝上公开议论,想着悄没声儿地把事儿办了吗?咱们偏就不让他逃避,偏就要把事情张扬开,好叫他顾及皇家的面子,收回成命。也好让太后知道,我们这些人可不是白吃饭的,可是下了死力气规劝的,可不是不记着皇太后的深恩威仪的。不然,太后好以为是咱们挑唆皇上、纵容皇上废后了。宁可得罪了皇上,也不能得罪了太后,须知"惟女子与小人难养"呀。
次日朝上,大学士冯铨、陈名夏等五人联名上奏,拉出一副忠言直谏的架式,半文半白地侃侃而谈:"夫『妇』乃王化之首,自古帝王必慎始敬终,昔日册立皇后之时,曾告天地宗庙布告天下,现谕未言及与诸王大臣公议及告天地守庙之事,请求皇上慎重详审,以全始终,以笃恩礼。"
大多臣子还不知道皇上有心废后,这下子听明白了,都大吃一惊,议论纷纷。这可惹恼了顺治,也不管是不是在朝上,也不管老臣的面子挂不挂得住,板起脸来猛地一拍龙案,斥道:"慎重,慎重,你怎么知道朕不够慎重?你们又打算如何详审?我与皇后成亲三年,也就考虑了三年,还不够慎重?还要怎么个详审法?你说朕未言及诸王大臣公议,现在不就是让你们公议吗?你们议了些什么?议了半天,就是这些废话?"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陈名夏等人劈头大骂一顿,又当堂批复:"皇后壶仪攸系,正位匪轻,故度无能之人,儿等身为大臣,反于无益处具奏沽名,甚属不合,著严饬行。"
群臣哑然,很明显皇上已经下定决心,不管大臣们同不同意都要废后的了,饶舌苦劝,只会给自己招来祸患,全不会动摇皇上废后的决心。那又何必自讨没趣呢?说到底废不废后也是皇上的家务事儿,皇太后是皇后的亲姑姑,太后都不说话了,哪里轮得到他们管闲事儿呢?
惟有礼部员外郎孔允樾冒死上谏:"窃思天子一言一动,万世共仰,况皇后正位三年,未闻显有失德,特以"无能"二字定废嫡之案,何以服皇后之心,何以服天下后世之心?"然而这孤独的声音湮没在朝堂令人窒息的沉默之中,未免太微弱了。
于是皇上一骑绝尘,轻装捷径地打了个胜仗,而且唯恐夜长梦多,连夜拟旨宣谕礼部:"今后乃睿王于朕幼冲时因亲定婚,未经选择。自册立之始,即与朕志意不协,宫阃参商已历三载,事上御下,淑善难期,不足仰承宗庙之重。谨于八月二十五日奏阅皇太后,降为静妃,改居侧宫。"
大臣们这才彻底醒悟过来,原来症结在这儿呀,原来皇上是不满摄政王多尔衮替他做主,所以才不要这个皇后;原来皇上和皇后成亲三年来都不同房,难怪皇后一直不见开花结籽呢。既然皇上都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连自家床头的事儿都说出来了,做臣子的还要忤言逆上硬不许人家休妻,也就太说不过去而且冥顽不灵了。
因此,当礼部大臣拖腔拖调地宣读废后圣旨的时候,满朝文武都垂首含胸,噤若寒蝉,别说提出异议了,就连一个摇头的动作都不敢做。
大清入关后的第一任皇后,就这么着被皇上给废了。
早在顺治宣谕废后的前一夜,傅太医便传出话来,说太后凤体违和,传谕宫中,一概昏省请安只到慈宁宫门首则止,孝在心不在言,不必近前探侍,反令太后『操』劳。
这些日子,太后大玉儿肯见的人除了来往太医,贴身侍候的宫女,就只有贞格格一人。连皇后被废这样的大事,太后也没有『露』过面,召礼部的臣子来商议对策,或是叫慧敏来安慰叮嘱几句,甚至都没有找洪承畴来问一下上朝的情形。她好像早就预知了这一天,早就在等待这一天的到来。
慧敏也早就预知了这一天——自从顺治生日那天好端端地晴空下雪,她便知道这皇后的名分要到头了。她并不稀罕。她从来都不觉得做皇后有什么好,自然也不会可惜它的失去。
其实应该推得更早,早在入宫的第七天起,位育宫便已经成了事实上的冷宫。如今足足等了三年,顺治才正式下旨废后,已经是太晚太晚了。
吴良辅人模狗样地捧着圣旨来位育宫宣旨的时候,子衿登时就昏了过去,子佩等也哭成一团,唯有慧敏却冷淡地听着,面无表情,连问声"为什么"都嫌多余,只回身淡淡地命子衿、子佩收拾衾枕。在她心目中,整个紫禁城就是一座巨大的冷宫,从她进宫那天起就一直生活在冷宫里,如今又说什么择宫另居,贬为静妃,不是句废话吗?她很利落地带着哭得东倒西歪的子衿、子佩离开了位育宫,连头也不回一下。吴良辅追上来提醒说,还得到慈宁宫给太后谢恩呢。慧敏站了站,很不耐烦地说那就去吧。
废后慧敏捧着圣旨跪在慈宁宫外,子衿、子佩等捧着寝具、随身衣物、一部分皇后的妆奁跪在她身后,她们的头顶上有几只乌鸦在盘旋,发出焦虑而尖酷的叫声,似笑非笑,如泣如咒,仿佛已经嗅到了死亡的气息,并且迫不及待地等着那尸体腐烂。
紫禁城的乌鸦是天下间最势利的禽类,它们总是能够准确地分辨出人的兴衰向背,比人自己更早知道人的命运。从前它们总是远离慧敏皇后,每当她经过宫中的甬道,它们便会提前散开,隐蔽在宫殿的琉璃檐后,噤着声音不敢随便扑飞,然而今天慧敏失了势,它们再不害怕她的威严与光辉,可以随意地在她头顶盘旋,扑着翅膀,让羽『毛』落在她的身上,那失去了凤冠霞帔的身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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