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天我当然伤心,当然愤怒,当然想念他,一夜之间掉了好几公斤。但是尽管这样,在伤心欲绝的时候,我也知道我不会真“绝”。也就是说,我已经拥有了某种免疫力。对生活,对男人,对爱情本身。
我应该感谢你,江东。是你给我这种免疫力的,这项重要的生存技能。
十六岁的我怎能想象他会离开呢?那时听说谁和谁分了手就像是听说人家得了绝症一样充满同情并暗自庆幸:还好不是我。直到有一天,他对我说:“天杨,我再说最后一次,我今天不想吵架,站起来,跟我回去。”
他语调平缓,没有起伏。他在命令我,他在威胁我。我甚至不敢想如果我不站起来又会怎样。于是我站起来,慢慢地,那纯粹是一种本能。
站起来的时候我很疼。是胸腔,整个胸腔。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不知道这只是个开始,好戏还在后头呢。我只是模糊地想——原来你和我不一样。你可以没有我,但是,我不行。
第3章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9)
她走在十一月的寒风里,远远的,我就闻到那股熟悉的浓香。我背靠着墙,耳朵里还回旋着身后碟店里《霸王别姬》的京剧念白。
“好冷。”她对我笑笑。说着要往店里走。
我伸出脚拦住了她的去路。她眼睛里的光幽幽地一闪。
我递给她五十块钱,“明天中午,你有没有别的客人?”
“不行。”
“那就后天。”
“什么时候都不行。”
“开玩笑。”
“我是干这个的没错,可我也有权利挑客人。你,不行。”
“为什么?”
“没有什么为什么,做生意是你情我愿的事情,我不愿意赚你的这份钱。你不能逼我。”
我不知道我的手在抖。一张十元钱掉在地上。她抢先一步捡起了它,笑了。
“你知道的吧,给十块可以亲我,这个没有问题。”她凑上来,她冰冷的嘴唇在我的嘴唇上蜻蜓点水地划了一下。然后她转身跑到街对面的水果摊,用那十元钱全买了橘子。
“算是你请大家,”她隔着马路冲我嚷着,“你心疼了?那你就去消费者协会投诉我吧!”说完她大笑,引得众多路人侧目。
我想着你,想着你,不知不觉间,就想掉眼泪。
晚上收拾旧书的时候,我在高二那年的代数课本上发现这句话。我的笔迹,纯蓝墨水。但我却一点也想不起来我是在什么时间,什么背景,什么心情下写下这句话的了。唯一能确定的一点是:这个句子中的“你”该是江东。
我反复研究着这个句子。它没头没脑地位于一道排列组合的例题后面。没有丝毫的蛛丝马迹。排列组合——我当时就没弄懂,这辈子也不会再有机会弄懂的东西。
我想着你,想着你,不知不觉间,就想掉眼泪。
挺动人的句子。清纯少女宋天杨。
那时候我们在肖强那里看《东邪西毒》,里面有一句台词的大意是:人生最痛苦的事就是记性太好。那时觉得这话经典得不得了,可是现在想来,觉得其实还是遗忘更令人尴尬:曾经的刻骨铭心居然随随便便就忘了——你该怎样对待你自己?你已没了坐标。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你不得已只能活在现在。
好吧,我还是努力回忆。我猜,当时的我一定是被那种司空见惯的疼痛所侵袭。我说过了是那只小狼。在那疼痛中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我注定了寂寞。爱情解救不了我,江东解救不了我,加缪最多只能和我同病相怜,默尔索的阿尔及利亚对我来说比月球还要远。
当你明白这寂寞无药可医时,你就更寂寞。在这“更寂寞”中,你觉得除了抓紧江东之外,没有别的办法。没有别的期待。因为是他让你发现这“更寂寞”的。那时候你太年轻,你不知道虽然这“更寂寞”因他而起,他却和你一样对此无能为力。不到十七岁的你,不知道自己犯了一个最简单的逻辑错误。你只知道发了疯般地依恋他,需要他,眷恋他。你只知道在没人的地方紧紧地拥抱他,神经质地用尽所有的力气,恨不能嵌进他的血肉中去。在那拥抱中,你模糊地感觉到你是在挪用燃烧你生命的能量。你还不知道他心里想着一个妓女,你还不知道他正盘算着跟她睡觉,还有一件你俩当时都不知道的事情,就是后来,他真的陷下去了。
我想着你,想着你,不知不觉间,就想掉眼泪。
不到十七岁的你,还不知道所谓爱情,不是只有这么美丽的悲伤。
我在天杨十七岁生日那天,吻了方可寒。
是在肖强碟店的里间,通常我们一起看碟的地方。阴暗狭窄,污秽的墙壁,是偷情的绝好场所。这个婊子,她在我的臂力之下动弹不得。婊子。十块钱吻你是不是太贵了些?你居然敢敷衍了事,还他妈真没职业道德。你这烂货对我说什么?你有权利挑客人?我听见什么了?权利?不要让我笑死了。方可寒,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这儿,在这间屋子里跟肖强干过什么!你他妈的。
肖强的脸色很可怕。我知道虽然他并不觉得惊奇,但已经气疯了。
“天杨知道了该多伤心。”
操,别他妈跟我提天杨,我现在不能想起天杨,我受不了。
“江东你怎么啦?怎么这么肉麻?”
我抱紧了她,嗅着她身上像婴儿一样的牛奶气息。天杨。小天杨。粉红色的小方格衬衫,嫩嫩地开放在五月的阳光里。天杨你打我吧,你骂我吧,你杀了我吧,你像扔垃圾一样甩了我吧。天杨,你根本不该遇见我。我就只配和我筒子楼里的伙伴一起为了这个婊子打得头破血流,我就只配像我们的护城河一样自甘堕落任人唾弃,梁东也好,江东也罢,什么都改变不了我龌龊的灵魂里那个赌徒肮脏的血液的喧响。天杨,我的宝贝,你这么洁净,这么漂亮。我很无耻你知道吗?天杨还是个孩子。我居然这样说。那又怎样?那不是我可以用来欺骗你背叛你的理由。我就是这样一个无耻之徒。天杨,这个无耻之徒他舍不得你软软的小手,舍不得你的麻花辫,舍不得你明亮的眼睛。——你看见了吗?我又在骗你。我又在利用你的单纯——我一直都在利用它。天杨,别相信我,别信。天杨,我的天杨,天,天哪。
第4章 公元前我们太小(1)
{天杨}
六一儿童节。医院送给小朋友们一人一块奶油蛋糕和一个文具盒,值班室的桌子被花花绿绿地堆满。袁亮亮走进来撇了撇嘴,“无聊。”“那你说什么有聊?”杨佩没好气地问。“美女,你心情不好?”他把脸凑上去,坏笑。“亮亮。”我急忙对他说,“头又不晕了是不是?还不回去躺着呢。”
我们的杨佩小姐这些天心情的确不大好。她的小杜正在热火朝天地办去加拿大留学的手续,同时极其冷静地对她说:“我们还是分开吧,你看呢?”杨佩一边补因为刚刚大哭一场而弄花了的妆,一边咬牙切齿地说:“我告诉你宋天杨,男人全他妈不是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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