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因为经历得多了之后,原先的例外也变成了经验。”徐至一如既往,平静地微笑着。
19
昨天夜里罗凯又梦见了小洛。梦开始的地方总是安静地躺在湖岸上的陆羽平。陆羽平就像一棵被伐倒的树。夏芳然在清冷的路灯下面说:“现在游戏结束了。罗凯,小洛,去报案吧。”小洛微笑了,小洛的笑容总是给人一种由衷的欢乐的感觉。小洛慢慢地说:“罗凯。我不去。要去你一个人去。”小洛的声音像是在撒娇。其实小洛不是那种喜欢撒娇的女孩子。小洛从来都不会像那些女孩子一样为了一点小事情皱眉头,小洛很爱笑,罗凯第一次注意到班上有一个叫丁小洛的女孩子就是因为她的笑声。
母亲问他:“罗凯,你觉得丁小洛到底有什么地方好?”怎么解释呢?就说因为他喜欢丁小洛笑的声音吗?那其实也是不准确的。更重要的是:罗凯的妈妈不是那种你可以用这样的方式说话的妈妈。罗凯太清楚这个了。不是说母亲专横不讲道理,恰恰相反,她永远不会大声地呵斥罗凯,不会很粗暴地说:“小孩子家懂得什么。”但是她耐心的微笑让你明白你的确是一个小孩子。最妙的是她温柔的眼神让你不由自主地替她辩护:不,这不是妈妈的错,妈妈不是故意要让你觉得害羞的。
罗凯惊醒的时候看见客厅里隐隐的灯光透过门缝传过来。事实上从医院回来的这些天里他总是惊醒。突然间惊醒的滋味并不好受,那是一种挣扎和眩晕的感觉。但是他不会对母亲说起这个。自从那件事以来,母亲已经非常小心翼翼了。她是那样焦灼――客厅里深夜残留的灯光就是证据。他不忍心再让她有什么负担――这太冠冕堂皇了吧,他嘲笑自己,说真的,母亲凄楚的眼神有时候让他心疼,更多的时候让他心生厌恶。在他偶尔尽情地放纵这种厌恶的时候他会想起父亲,不是想起,可以说是想念这个他曾经恨过的父亲。罗凯并没有意识到这想念其实是一种男人之间的同盟,尽管罗凯才十三岁,还有一双孩子气的眼睛。
往往是在深夜里这样的瞬间,他会想到小洛。然后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数绵羊。他的眼前真的出现了一片非常绿,绿得就像颜料的旷野,一只又一只的绵羊从他眼前顺从地走过去。这种漫无止境的顺从让人抓狂。然后他看见小洛,小洛远远地出现在旷野的另一端,努力地朝羊群的方向奔跑着。这一下他又是完全忘了他刚刚数过的数目。他告诉自己他会习惯的,会慢慢地把小洛变成一个内心深处的回忆,一个不大能和自己的喜怒哀乐直接挂钩的回忆。必须这样,他在黑暗中咬了咬牙,劫难把他变得心冷似铁。为什么不呢,他用被子蒙住头。――不过是为了应付生活。
“你给谁打电话?”母亲不动声色地说。
“给同学。”他在一夜之间学会了不动声色地撒谎。
“干什么?”母亲问。
“问数学作业。”他没有表情。
“自己的作业你为什么不自己写?”
“我又不是要问怎么写,我忘了该做那些题。”
“哪个同学?”母亲慢慢地脱外套。
他没有作声。
“哪个同学?”母亲换上了她的绣花拖鞋,一副很随意的样子,“你先去洗澡吧,你把那个同学的电话号码给我,我替你问――”
他默默地站起来,他说:“妈,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你什么时候让人放心过?”她使用的是种调侃的语气。
“不管我是给哪个同学打电话,反正我现在是不可能再打给丁小洛了,你还怕什么?”
他转过身回他的房间,捅破一层心知肚明的窗户纸是件令人快乐的事情。
当徐至看到手机上那个陌生的号码时,头一个猜到的人就是罗凯。果然。语音信箱里的留言是个刚刚开始变声的孩子的声音:徐叔叔,我能不能见见你?但是话还没说完就挂断了。徐至把手机收起来,跟吧台里面的小睦说:“别给我放太多糖。”
是午夜时分,‘何日君再来’已经打烊。卷闸门全都放下来,店面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罐头。密闭的灯光中,咖啡香更浓郁了。小睦抬起头望着徐至,一笑:“以前我和芳姐就常常这样,她说打烊了以后的咖啡更好喝。”“嗯。”徐至点头,“因为人少的关系,我老是觉得,咖啡是样特别适合用来偷情的饮料。――至少比茶要合适。”
“你什么意思啊――”小睦脸居然红了。
“别误会,我知道你跟夏芳然是纯洁的革命感情。”
“你们准备什么时候起诉芳姐?”小睦叹了口气。
“马上。”徐至简短地答。
“其实我直到今天也不相信芳姐真的杀了陆羽平。”
“不奇怪。”徐至说,“很多杀人犯的亲属都觉得杀人是别人的事儿,不会发生在自己家里人头上。”
“我就是喜欢你们警察说话的调调――够冷血。”小睦眨眨眼睛,“其实我初中毕业的时候也想去考警校来着,可是我的档案里有一个大过,一个留校察看――所以警校不要我。”
“给夏芳然这样的大美女打工比上警校有意思的多。”徐至很肯定地点了一下头。
“讽刺我。”小睦抓了一把咖啡豆在手上,像玩鹅卵石一样看着它们从指缝间滑落,“我刚才想说――我原来一直以为,芳姐不是那种会为了另外一个女人杀自己男朋友的人。何况,赵小雪那个女人跟芳姐根本就不是一个重量级。”
“那你觉得赵小雪是哪个重量级,夏芳然又是哪个?”
“我不喜欢赵小雪。”小睦皱了皱眉头,“她心机太重。外表上倒是很娴淑没错,平心而论也没什么坏心眼,可是其实骨子里特别贪。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明白。”徐至点上了烟,“可是录口供的时候我倒觉得,赵小雪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
“小事聪明,大事来了以后就蠢得像头母牛。”小睦恶毒地笑了笑,“你没看见她偷偷摸摸写给芳姐的那封信――操,也就是没什么大脑的女人才干得出来这种事,她本来就是专门为那些没种的男人准备的好老婆。”
“这么说你很有种?”徐至笑了。
“至少我知道芳姐比她地道――这跟芳姐是不是美女没关系。”
“也就是因为这个,”徐至叹了口气,“要知道如果夏芳然没有出过事的话,她也不会那么不要命地抓着陆羽平不放。”
“不对。”小睦脸色很难看地把一个啤酒杯重重地顿了一下,“陆羽平死了活该。”然后他像是为了自己的语出惊人抱歉那般安静地笑笑,“他是自找的。你明白吗?他半年里天天可怜巴巴地跑来喝咖啡芳姐连正眼都没怎么瞧过他――后来倒好了,芳姐出了事情轮到他一时高兴跑来逞英雄了。靠,这可不是演电影,他还等着停机的那一天好跟赵小雪双宿双栖。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儿。这种不知轻重的家伙――他保证还等着芳姐对他感激涕零呢。所以我说他死了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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