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音_笛安【完结】(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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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杨,你说话真像个老人。”他轻轻地说。

  “跟得绝症的孩子们一起待八年,相当于外面的人的半辈子。”她用锉刀小心地磨着指甲,“这样吧,我今天下午三点就换班了,你上课来不及的话,我替你到幼儿园去,把臻臻接到这儿来等你,像过去那样,臻臻现在已经跟病房里两三个孩子玩得很好了。”

  “总是麻烦你,多不好意思。”

  “别那么虚伪了,”她戏谑地看着他,“其实你根本就是这么想的,只是等我自己说出来。”

  “不愧认识了八年。”他笑道,“要是把所有夜班都统计一下,你我一起过夜的天数恐怕超过很多的夫妻。”

  “你不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儿么?”

  “所以干脆将错就错,你嫁给我吧。”他再一次地把白衣的扣子系到领口。

  “好。”她把装着病历资料的文件夹递到他手里,“老公,现在我们要去查房了。”

  他是八年前来到这间医院的。那是一个十月的早晨,他对着镜子别好了自己的胸牌,陈宇呈医师,他跟自己打了个招呼。这当然不是他的梦想。他曾经无数次地站在医学院的大镜子前面,微笑着,暗暗地在心里对自己说:你好,Dr.Chen。那年他不到二十六岁,早已在做硕士论文的时候拿到了执业医师资格。他胸有成竹地拒绝了那间沿海大城市的医院的聘书,每个人都难以置信地说:你开什么玩笑?万一你去不了美国了怎么办?或者是:你冷静一点好不好,美国也很苦的。他不置可否地对每个人笑笑,直笑到别人觉得自己被莫名地羞辱了。其实那是一场不动声色的战斗,战斗的双方是这个犬儒的、有序的、退而求其次的世界,和他孤注一掷的期待。

  那张匹兹堡大学的Ph.D全奖通知书静悄悄地来临时,他略微颤抖的手指撕坏了整洁的信封。喜悦并没有像他曾经以为的那样坦荡地汹涌而至,他发现自己在用力地要求自己把那个信封平常地放在书桌上,像对待平日里所有那些信封一样——但是,还是情不自禁地,把桌上的水杯挪到了遥远的桌角——万一碰翻了就不好了,其实那杯子里只有一点点茶根,没什么水了。现在终于可以承认当初所有的恐惧了。终于可以。

  当然,他知道Ph.D完全不是自己要的,一辈子待在实验室里,就算拿了绿卡,它也只是个好看的墓志铭。Ph.D不过是一纸通行证,他真正要通过的考验是USMLE:step 1,step 2……然后就是地狱般的可能长达十年的住院医师和专科医师培训,可是那是个多荣耀的地狱,resident,fellow,……刷下去不知多少人,然后,他就脱胎换骨,成为顶端的那个Dr.Chen——这一轮选拔和煎熬下来,每一个doctor都错觉自己曾经把灵魂卖给了魔鬼。他知道自己做得到所有事,比如通过层层考验,比如成为那块土地上的医生,比如把灵魂卖给——他知道还是应该承认灵魂是存在着的,只不过,没必要太呵护它。男人总归要战斗。

  可是,谁叫那一年是2001年。不早,也不晚。

  那一年,一场名叫“911”的恐怖袭击毁灭了那块土地上的双子星。也毁灭了很多中国学生拿到美国签证的机会。当那个意料之中的拒签章精确地盖在他的护照上,他才知道,不管他多么虔诚地锻造了自己,永远有些事情是不能预料的。公元2001年之前的人们,以及这一年之后的人们都不会碰上“911”,酩酊大醉的夜晚,他对自己嘲讽地笑笑——我原来中了人类历史上的一张大彩票。

  他只不过是在孤军奋战的时候,被本拉登打败了。——公平地说,拉登的长相其实还不错,他也相信,这个长相不错的大胡子在策划他的“圣战”的时候只是想要教训美利坚合众国,并没有刻意针对他。毕竟,签证这东西,跟波澜壮阔的“圣战”相比,是可以忽略不计的误差。可是,他周围那个犬儒的、有序的、退而求其次的世界顿时觉得自己赢了,那些日子,每个对他表示同情和遗憾的人脸上都带着一种愚蠢的欣欣向荣。所有道听途说的人都津津乐道着一件事:心比天高的他错过的,是一生仅有一次的机会。就在那个夏天,他妈妈的病被确诊,而他弟弟考上了大学。既然不能给家里寄美刀,他就必须去工作——观众们当然都记得非常清楚,他曾那么不计后果地拒绝了所有工作的机会。

  他也不知自己该恨谁,只是他很偶然地发现,当国际新闻又一次地播放耶路撒冷永远没有尽头的战斗和苦难时,就像看球赛那样,他内心深处隐隐偏向着以色列。

  龙城的邀请就是在那个时候来临的,尽管在那之前,他完全没想过自己会和那个遥远的北方工业城市有什么关系。在他意气风发的大学时代,某个暑假,他曾经跟着系主任去龙城参加一个学术研讨会。他不知道,那位讲话带着很浓重的,说不上来是哪里方言口音的老院长,一直记得他。他会在那个差强人意的城市得到不少年轻人羡慕的东西,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在那座冰冷的白塔中,更多升迁的机会。

  也许还有比“最重要”更为重要的事实,那就是,他没得选择。

  他从没喜欢过龙城。这个对他雪中送炭的城市。或许正是因为雪中送炭的缘故,他不许自己喜欢它。这个城市没有任何一栋建筑物能够走进他心里,即使是被夕阳笼罩的时候也不能;这个城市没有任何一句方言的表达能让他惊喜地会心一笑,其实绝大多数年轻人都在讲普通话;这个城市夏天那么热,冬天那么冷,而春天,只要神一高兴就要撕扯漫天的风沙;这个城市的病人脸上的神情相似得令人恐惧,他这么想的时候其实忘记了:人原本都是麻木的,他没道理因为疾病突然降临,就要求他们突然拿出更微妙更丰沛的感情来应付生活。

  后来,他遇见了一个龙城的女人。

  那是一段特别低落的时光。所有的人对他的敬业叹为观止,他常常连着七十二个小时都在工作:查房,门诊,夜班,抢救,写病历,修改每一个来实习的医学院学生的报告……一个人想要令人敬畏原来那么容易,不睡觉就可以了。可是没人知道,他是真的睡不着,他意识深处突然多了个安眠药都打不垮的碉堡。睡意缺席的长夜就像一片看不见尽头的原野,曙光来临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是个茫然的士兵,自己的将军身首异处,敌军首领的肠子挂在树上,不知谁最终吞并了谁的领土。他环顾四周的时候发现自己羡慕那遍野的尸体,如果自己也能和他们一样,便不用再去困惑输赢。

  所以他决定像个超人那样忙碌,不再顺从地躺在被子里,让睡眠把他玩弄于股掌之中。其实他清楚,严重的失眠或许是抑郁的前兆,但他不在乎。反正如果情况一直坏下去,他也不是那种能够被百忧解拯救的人。他准确的诊断是一层铠甲,身边同事之间的倾轧无法损伤到要害的地方。他也知道,病人家属认为他是一个好医生,还有一个荒谬的理由:他收红包的时候从来不笑,无论数字多少——这让他们产生了一点公正的错觉。人就是这么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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