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皮筋在断裂的那一瞬间活了过来,似乎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断裂,终于可以释放出它深藏着的暴戾的魂魄。它呼啸着逃离了树干,几乎飞了起来,所有的柔软都变成了杀气,全体扑向了毛毛,一阵清脆的响声,橡皮筋像是在毛毛的身体上爆炸了,它终于元气散尽,重新变成柔若无骨的一摊,堆积在毛毛的脚下。毛毛的身上多出来了一道道鲜红的印记,从鼻梁,到下巴,再到锁骨下面,手背上似乎也有。他们都吓呆了。他们凝望着彼此的时候美美没有忘记把小剪刀悄悄地塞进口袋。毛毛放声大哭的时候美美也跟着哭了,她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她一边哭,一边喊:“我告诉你不要动吧,我告诉你不要晃——你看皮筋断了吧,现在好了吧——”她看到奶奶闻声而来的时候哭得更惨了,张开双臂朝奶奶跑过去——还好出来的不是爷爷,“奶奶,奶奶……”她委屈地抽噎,“橡皮筋断了,橡皮筋飞起来啦——”奶奶急急忙忙地把他们俩搂在怀里,仔细地看着毛毛的脸庞,“没事,没事,害怕了是不是?是橡皮筋不结实,不怪姐姐,也不怪毛毛,乖,没有伤着眼睛就好一一”一边说,一边用她苍老的手用力地摩挲毛毛的小脑袋。
毛毛哭了一会儿,被奶奶带去房间里抹药了,美美隔着墙能隐约听见毛毛抽鼻子的声音。然后毛毛又摇摇摆摆地走出来。他的鼻头和眼皮都还是红彤彤的,可是他对美美笑,他跑上来轻轻抓住美美的手,他说:“姐姐。”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时候美美没有拒绝他,她也轻轻地把毛毛的手握在了手心里。其实她知道,不管再怎么讨厌毛毛。她也还是需要他的,她比谁都需要他。
我怎么可能跟江薏解释这些?我怎么可能和任何人说明白这些?
店里的客人只剩下了两三个,郑成功也在小篮子里睡着了。他的小篮子安然地停泊在狼藉的杯盘中央,小小的脸蛋儿像洁净的花瓣。我到后面去拿了一条刚刚洗净烘干的桌布,绕到西决身后,轻轻地盖在他身上。因为他睡着的地方正好对着空调,他露在T恤外面的胳膊真凉呀。我仔细地掖着那条桌布,让它把西决的双臂严严实实地包裹在里面。桌布上面还隐隐散着烘干机里带出来的热气。环顾四周,别人都在忙,应该没有人注意我,我飞快地弯下身子,用我胸口轻轻地贴了一下他的脊背,脸颊蹭到了他的头发,有洗发水的气味。“暖和吧?”我在心里轻轻地问。我不是问西决,是问毛毛。
“掌柜的,都这么晚了——”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脸色这些天太难看了,这些天店里都没什么人来主动和我讲话。除了他,冷杉。
“都这么晚了,”他怀里抱着满满一纸箱的咖啡豆,“客人也不多了,你不如先回去吧,小家伙都睡着了。”
“那么他怎么办啊?”我看了看伏在那里酣睡的西决。
“这样吧,我帮你把他弄到你车上去,我送你们回去。”他把怀里的箱子放下,轻轻地把西决摇晃了几下,然后在西决的耳边不知说了点儿什么,西决居然很听话地跟着他站起身来。“这就对了,”冷杉难得摆出一副“大人”的语气,“真好,现在往右转,你的酒还没喝完呢,怎么能睡呢?我这就带你去喝——右边,右边有那么多好酒。”
“真有你的。”我坐在副驾上眺望着远处的路灯,转过脸来看着他的侧面,“怎么想出来的呀?‘右边有那么多好酒’。”
“我经常这样哄喝醉了的人上床睡觉。也不是每次都灵,不过总的来说,管用的。”他不看我,自顺自地笑笑。
“男生宿舍里常有喝醉的人吧?”我漫不经心地问,其实没打算让他接活。
“是我妈妈。”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回答了,我忘了他不大懂得怎么回避不想说的话题,“我是说,经常喝醉的人是我妈妈。”
“没看出来,”我笑,“我还以为你是好人家的孩子呢。”
“她是好人,”他居然很认真,“就是比较喜欢玩儿。我妈一个人把我带大,她也不是不想结婚,可是她总是交不到像样的男朋友,虽然她是我妈,可是,”他羞涩地看了看我,不好意思地笑了,“可能我妈在这方面多少有点儿笨吧,人家说什么她都相信,一开心了就要和人家掏心掏肺——吃亏的次数那么多也还是不会变得聪明一点儿,没办法,后来就养成了一个人喝酒的习惯。”车子慢了下来,远处的红灯像只独眼的异兽,不紧不慢地凝望着它拦截下来的成群结队的昆虫。
“你妈妈年轻的时候,很漂亮吧?”我淡淡地问,西决沉重的呼吸声从后座上传了过来。
“哎?你怎么知道?”他惊愕地看着我。我原本想说“因为人家都说儿子长得像妈妈”,可是最终还是没说。
“因为源源不断地结交到坏男人的女人,很多都很漂亮。”
“她现在也很漂亮。”冷杉的手握紧了方向盘,胳膊上的肌肉隐约地凸出来,“我小的时候她特别爱跳舞,带着我跑遍了我们那里大大小小的场子。想邀请她跳舞的人总是得排队轮候。她说我还不到一岁的时候她就带着我去舞场了,那时候我坐都坐不稳,她就拿了一根布条把我绑在舞场的椅子上。就这样跳了好多年,后来她不在监狱上班了,参加了一个什么业余比赛,在我们那里就出了名,后来就成了专职的国标舞的老师,我最喜欢看她跳伦巴。”他说这些的时候和平时的样子不同,脸上并没有微笑,可是语气里有。前面那辆车不知为什么突然减了速,他的眼睛因为集中而闪亮了一下,整个侧影似乎都被那一点点闪亮笼罩了,脸上就自然而然地浮起来一点点恰到好处的淡漠。男人就是聚精会神的时候最好看,也不是男人吧,任何人都是。
“你一定是你妈妈最大的骄傲,对不对?”再这样侧着头盯着他看的话,我的脖子就要扭了,因此我收回了目光,让它像只漫不经心的蜻蜓那样随便停留在什么地方。
“还好吧。”他笑了。
“我羡慕她。”我语气干涩,“你小的时候她很辛苦,可是终究有觉得值得的那一天。可是我呢,郑成功就算长大了,也还是什么都不懂,我永远都不能像你妈妈那样,把他炫耀给别人看。”
“可是他长大以后,会把你这么漂亮能干的妈妈当成骄傲,去和那些正常健康的人炫耀,掌柜的,你说对不对?”
我愣了半晌,百感交集地笑了,“你说得对冷杉,人要往好的方向看,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得向你学习。”
他困惑地扫了我一眼,“你说什么?那是句成语么?”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瞪大眼睛盯着他,“你是说,你的人生里从来没有听过这句话?”
他无辜地摇头,“掌柜的,和我说话你能尽量少说成语么?我不大懂这些……当然了,简单的成语我还是知道的,比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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