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好,不讲理不讲理。”我轻轻拍着她单薄的脊背,心里想在刚刚结束的世界杯里,齐达内实在是给小孩子们作了个坏榜样。
她哭出来了一身的汗,头发都有一点潮湿:“哥,我是真的很喜欢他。”
我说:“我知道。”我其实想说“但是这不关他的事”,可是我终究不忍心说出口。在彻底的,无边无际的黑夜的荒漠里,我就是她用坏了的手电筒。虽然已经派不上任何用场,可是毕竟是个能握在手里的依傍。要是连这个派不上用场的希望都没了,才真的可怕。我懂得,这也是她为什么要执着地埋怨我的原因。她需要抓住一点和主题关系不大的事情来恨一恨。全神贯注地迎接劈头盖脸的悲伤,是需要勇气的,不是人人都做得到。
然后我莫名其妙地想起来很多年前的事情。那是冬天,我放学回家的路上总是被一个男孩子截住,他不断地求我告诉他郑东霓在哪儿。我说她在新加坡,可是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当他终于明白了我不是在骗他的时候,他发了一会愣,然后看了我一眼。当时我突然觉得我在什么地方看到过类似的眼神,会不会是我爸爸妈妈的葬礼上,爷爷的眼睛。深深的,深不见底的悲凉。
那个男生对我说:“我是真的很喜欢她。”我说:“这只是你自己的问题,其实不关她的事。”那应该是我这辈子说过的最残忍的话。我有节奏地,舒缓地拍着南音的背。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觉得她渐渐安静了下来。她的气息渐渐平静,跟着她转过身,和我并排坐在床上,背靠着温暖的木纹墙纸。她毫不犹豫地把她潮湿的小脸在我胳膊上蹭干净,然后像往常那样,抱着我的手臂,把她的小脑袋贴在上面。
“哥哥,”她出神地说,“你说,是只有第一次分手的时候这么难熬,还是每次都这么难熬呢?”“我想是每次。”我回答。“那到底要多久才能熬得过去呢?”“我不知道,南音。因人而异吧,有的人只用十分钟,有的人要很多很多年。”“十分钟?”她诧异,“怎么可能呢?”“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可是我觉得那样不好。”她摇头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她的发丝在我胳膊上轻扫着,“如果只要十分钟就能什么都过去了,那样活着,什么痕迹都没有,其实也没有意思。”
“有的人生来就只能做那种人,他也不想的。”说真的我很惊讶她说出来这样的话。“那你说,我能熬得过去吗?”“当然能。”她突然加重了贴在我胳膊上的力度,她轻轻地,无助地笑笑,“不行,哥,我还是不能想。一仔细想一想,就觉得胸口疼。”“你只要记住一件事就行,你的人生根本还没有开始,所有的好日子都在后头呢。”
“不。”她摇摇头,“不会有多好的日子的。原来我也相信你说的话,可是现在我明白了。那种越活越精彩,越活越充实的人生,是属于另外一种女孩子的。就像给小叔过生日那天,我们请来的江薏姐姐。我一看她就知道,她就是那种终究要越飞越高,挡都挡不住的人。可是我呢,我的未来基本上可以看到了,毕业以后,去爸爸的公司上班,然后到了合适的年龄,找一个和我们家背景差不多的男孩子结婚,就像我妈妈那样,按部就班,到了什么年龄做什么事情。所以像我这样的人,在很年轻的时候,一辈子就已经过完了。”
“南音,我不许你这么想。”我难以置信地搂紧她,从胃里涌上来一阵闷闷的钝痛,“傻瓜,你才多大,要是你现在就没什么幻想,以后那么长的日子,该多难熬,人生很苦的,你懂不懂?”
“那你呢哥哥,你不也一样很早就没什么幻想了吗?”
“那怎么一样呢。”我捏捏她的脖子,“你得比我活得有意思。”
“总之,咱俩都比不上东霓姐姐。”她从我的臂弯里钻了出来,黑暗中,我也能感觉到,她亮闪闪,波光粼粼的大眼睛,在毫无保留地注视着我,“其实我很羡慕东霓姐姐,她那个人,总是今天在这儿,明天在那儿,你都不知道她最终会去哪儿。”她微微一笑,“不过她也有代价的吧。有一次她跟我说,一个女人到了最漂亮,最性感,最有味道的年纪的时候,有可能有钱,有品位,有修养,有很多见识,但是说不定就拿不出来像样点的爱情来给别人了。”
“别听她的,”我也笑,“她根本就是反面典型。”
“哥哥,我一直都觉得,东霓姐姐她是有一点瞧不起我的吧。”她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我知道的,我没有她那么好看。她觉得我是温室里的花儿,什么都不懂,也不像她,去过那么多的地方,见过那么多的世面。”
“没有,不可能的。”我肯定地说。
黎明渐渐地来临。柔软的,泛着水光的曙色涌进来。于是黑夜苏醒了,赐给我看清万事万物的视觉。然后我就看到,南音蜷曲着身体,终于睡着了。
2006年的十月,秋高气爽。十月是龙城很好的时候,只可惜,龙城的冬天来得太早了。所以我们龙城人并没有多少时间,好好看看灿烂得就像银杏树叶那样的,秋天的阳光。
就在那个温暖微凉的秋天,我和南音的大伯,变成了一个不会说话,也不会走路的人。
也许是长年累月的酒精终于积累到了可以迸发的状态。脑溢血,让他在某个灿烂的早晨像个断了线的木偶,摇摇晃晃地从家门口的楼梯上面滚了下去。
三婶从医院打电话来,我说:“知道了,我去找小叔一起过去。”
然后我坐下来打小叔的手机,关机。只好再一次心烦意乱地,在那个阴暗的单身宿舍楼里长驱直入,国庆大假,旧楼里空无一人。远远地就能看见小叔的房门虚掩,细碎的灰尘在门缝底下透出来的一束光线里慢慢地游,像是深海里的鱼类。
我闯进去,我说:“小叔,快点跟我走。大伯脑溢血,现在在省人民医院急救。”
他错愕地端坐在书桌前,脸上浮现着他惊讶的时候的一贯表情,不明就里的话你一定会以为他在为了什么事情而感到非常羞涩和尴尬。他迟疑地说:“脑溢血?那,我们该怎么办?”
我几乎是耐心地跟他说:“马上跟我走,我们一起去医院。”他还是那副呆呆的模样,几乎是不情愿地站起来说:“好。我们走。”
“你现在手上有多少马上能提出来的钱?”我说,“都带上。人是刚刚才送去医院的,三叔那边堵车还在路上,我怕三婶来不及去取钱。”
他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对,你说得有道理,钱,是吧?钱——”“小叔!”我忍无可忍,“你不会被吓傻了吧?拿上你的卡。”我不得不提醒他。
“卡。对,卡。别急,西决,这种时候最不能着急。”他心虚地说,一边哆嗦着拉开书桌的抽屉,“所有的卡都在这儿,应该在这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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